清江水面上,裴度仍在翘首期盼云中上仙的回信,若是他听到广成弟子这番话,不知作何感想?
蜀山派自一百三十年前便有怀疑,怀疑天上发生什么变故……可无论是袁丹期,还是鹿神子,都不会想到:
传闻中的轩辕天帝早在上古陨落,九重天君也消失在大道封真中,而五境之上,并非金光万道、紫气千里,洞府林立的仙家福地,而是一片废墟、荒冢、与放逐之地。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无数道门修行人前仆后继,采天材地宝,炼出尘道法,以度五境,成就真仙…….
谁会想到如此?
陆安平摇了摇头,忽而想到事情的关键:“有两件事不合情理:若天上是这样,为何天外三天的道尊坐视不理,当初广成子为何离开?”
“其次,这么多年,人间怎会无法察觉?尤其是您……行走人间两千余年?”
水镜真人没有做声,而是摊开手心。
他的手心干瘦而苍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纹路,仿佛年岁全刻在那里。
然而最惹人注目的,是正中三点蝌蚪似的符记,呈现三色,透着玄奥的道韵。
这是?
陆安平声音颤抖:“三清道尊的标志……”
真文符箓有符头,正一派浩阳二十四符均为三勾,代表道家的三昧真火;而终南山清微派符头三勾,则代表太清、玉清、上清的三清道尊,以彰显其正统。
“我们称之为道标!”
水镜真人略颔首,又快速将手放回河图,沉吟道:“一应散仙、真仙、飞仙手心自然有道标,在广成先师离开后——”
“从镇压谷玄牝开始吗?”陆安平不禁打断道。
“不错!”
水镜真人赞许地望了眼,继续道:“正是在两千五百年镇压谷玄牝之后,天地异动,所有仙家——无论散仙、真仙、亦或是飞仙,均一齐打下道标。”
“可惜我道门势衰,不再有天仙一级的仙人呢……”
陆安平听得恓惶,不由想起乔玄所说,即便仙人也有逃不开的灾劫。这样看来,道标乃至劫数,怕还是天外三清授意,而广成子早已在星海。
那当初太一神君谷玄牝造访三天,究竟听闻了什么?
他略微定了定神,道:“您还没回答我第二个疑惑!”
“道标种下的一刹那,许多事便已注定!”
水镜真人长叹道:“凡得道者,一旦度雷火劫,种下道标,便要登上九天——即便飞仙也难以抵抗,这是大道的意志!”
“两千五百年前九重天固然仙人少些,却也是一桩福地,彼时道门中兴,怎奈经谷玄牝一事,凡仙人打下道标,天上就变了模样——”
“我曾三度往返天上,多亏这河图护身,也只有先师留下的宝贝才能略抵三清道尊的意识;
仙家越发稀少,道尊也闭门不出,只有无数损毁的仙器……还有那座孤零零的造化天宫!”
“告诫修行人不要飞升?”
水镜真人停顿了瞬,反问道:“你觉得他们信吗?”
陆安平沉默了。
“身携道标的仙人,即便勉强下界,也不过半个时辰,便被重新召回天上,就如笼中的鸟雀——修为原是为超脱,为大自在,如今却是只囚鸟……”
“即便有河图护身,我也畏惧道标的力量,尤其修为退步后……故而昆仑上不敢靠近,那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各派所在也远远避开……”
呼!
陆安平有如溺水,隔了许久才重重喘口气,这场波及天上人间的灾劫,竟然是自太一神君起。
也难怪真仙韩稚停留不久,云中君更不曾下界,原来是受道标影响……
长眉祖师传信只怕是在示警,而为何要断龙虎山传承呢?
难道是因正一祖师的缘故?
此时,水镜真人沉吟着,竟又说出一番摄人的真相。
无论是蜀山长眉、宁封子、还是正一祖师张竞陵,对得道成仙深信不疑,故而长眉祖师、张竞陵均飞升上天,唯独宁封子入散仙道,直至散仙劫三转,才登天。
“二师姐、五师姐各有一道先天符图,故而能挡住道标影响,避世不上天,贫道则借师傅留下的河图!”
水镜真人接着说道:“没想到宁封子以三劫修为,竟扛过道标影响,从天上下界……可惜贫道那时正散去修为,一晃八百年才知在历山!”
陆安平不难想象宁封子结局,只是重新提起历山,不禁想起那道莲鹤方壶,这尊大道封真的杀器,应该是天上盗走的!
还有青石卵,隐先生得到的那截断剑……
“等等!”
他突然意识到,隐先生所得的那截断剑、与父亲所用的窄剑,似乎一模一样。
……
……
“宁封子真是令人吃惊!”
半晌后,水镜真人捻了捻须道:“没想到他登天一遭,竟然盗走这么多宝贝,在历山偷偷藏起来。”
“玄冥宗的小子夺走莲鹤方壶,只怕意在归墟,这倒令人头疼……至于那剑,则是轩辕剑!”
“轩辕剑?”
水镜真人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段窄剑,锋刃多了丝锈迹,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但正是记忆中父亲所用的那把。
“轩辕氏有大德,临终前留下两道后天至宝,乃是承后天功德、人间之力,其一是轩辕剑,其二便是山河社稷图!”
得了上古圣皇留下的后天至宝山河社稷图,难怪乾帝睥睨天下……陆安平暗想着,听水镜真人继续说下去:
“可惜轩辕剑裂为三截,一截在王屋派奉为圣物,后来入天,这一截我寻访多年才得,还有一截杳然无踪,大约在海外……”
王屋派圣物?
“隐先生应该是王屋弟子!”
陆安平反应过来,“王屋派传自上古,擅长卜筮测算,积极入市……”
“听沈凌风所,那李严来历神秘,也是王屋派的!真把乾帝当做上古圣皇了?”
他接过轩辕剑,剑锋微锈,不如震泽剑锋利,却有股磅礴气势隐约充盈表面。
——很像翠微书院,置身于藏书楼万卷书中的感觉。
“至宝弃泥沙,光景终不灭!”
水镜真人叹了声,“有山河社稷图在,乾帝人间无敌,尤其在长安城中——唯有同为轩辕所炼后天之宝的轩辕剑,才可伤了他。”
“可惜这剑太过沉重!”陆安平顿了顿,叹道。
轩辕氏所传后天至宝,哪怕只有这么一截,也不在任何仙器下;当年父亲正是执此,闯入兴庆宫……
一旁的水镜真人默默看着,眼神多了几分复杂况味,似乎在琢磨眼前少年的想法?
“不管如何,第二截轩辕剑没落在乔玄手中,总算是万幸!”
半晌,这位广成门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至于宁封子洞府这青石卵,的确是佛门圣物,也算难得,令我想起曾经的一位故人!”
“那是谁?”陆安平将心神从轩辕剑收回,摩挲着青石卵。
“这是善逝和尚留下的金翅鸟卵。三千年来经历十几次次毁佛,没想到沧海桑田,竟到了宁封子手中,那乔玄也没贪图!”
水镜真人感慨着,指了指西方:“那故人在大兴善寺中。”
也是是乔玄觉得无用!
陆安平心中暗想,玄冥宗主乔玄心思深沉,几乎连算到自己所有选择!每一步总是经过缜密算计,取走莲鹤方壶——大约真是要救太一神君子……
他没有说出,默默将金翅鸟卵收起。
“十八年过去,乾帝只怕修为更盛,如今举行这水陆法会,野心不比当初的谷玄牝小些——”
“我知道。”陆安平打断水镜真人的话,“先前我娘的旧友告诫我勿往长安,没想到会遇上您。”
“你误会了!”
水镜真人摆摆手,“贫道只是感慨,让那皇帝小儿野心疯涨;早知不该放任遁甲宗,掌控那玉京金甲符图,以落得今日局面。”
“谁也没法决定所有——”
陆安平说着,想起九道先天符图,不免困惑,尤其是遁甲宗那道玉京金甲符图,究竟有什么妙用?
“九道先天符图中,玉京金甲符图最为特殊,”
水镜真人顿了顿,“它是开启造化天宫的钥匙,而造化天宫本身,乃是天地创生时的先天至宝!”
“上古巫神执掌过,轩辕天帝执掌过,中古那些天君也妄图染指……我那位申师兄得了玉京金甲符图,也起了妄念,可惜功亏一篑——”
从水镜真人隐晦的表达中,陆安平明白传下《遁甲真经》的遁甲宗申玄芝,原来是因贪念死在造化天宫。
真是造化弄人......
“那么,乾帝或许会重蹈覆辙?”陆安平尝试问道。
“最初我也这么想,造化天宫不是谁都可掌控;”
水镜真人摇摇头,“可甘露九年降下山河社稷图,鬼知道天上何人主导?又或者乾帝已与天宫有感应?”
“说到此——”
他拍了拍头,仿佛很吃力才想起来,“你刚刚说,正一断绝是否与祖师张竞陵有关?”
陆安平正准备点头,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汗毛直立,耳畔恍然雷鸣:
“正一祖师也从天上逃下了!”
“应该在......长安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