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事往往难以相通,凡俗中人以方外道人俱是神仙一流,可方外又有三六九等——譬如阴老三这样的散修、桃花教这样刚入流的小派,以及天下共遵的四九道派。
然而,在仙人也为囚鸟的背景下,这些显得尤为可笑。
告别水镜真人许久,陆安平还没缓过来,心神仍处于巨大的震撼中。
“没想到正一祖师张竞陵也下界了,似乎和山河社稷图同一时间……难怪天师张伯符苦大仇深,还修炼了三尸戮魂法这等大道封真前的邪术!”
“不知张公子如何?”
他低声叹了声,又想起那个惫懒潇洒的家伙,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而后,那位从九幽出来的老鬼阴长生,也涌入脑海。
按水镜真人所说,沟通人间与九幽的两界壁障,已于十八年前封住,如今只有经青城派寒潭才可入冥。
时间上的巧合,令这位广成子嫡传弟子不得不重视,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故而,他决定往再南海去,寻南溟夫人,后至紫府天宫,还是怕太一神君谷玄牝逃出。
值得一提的是,水镜真人隐晦还提到几句大道封真的原因——内斗。
漫长中古,正是道门昌盛的时代,神仙妖怪满天飞、人间处处修行人,却因三清座下各派争斗,将人间传承断绝,天上也元气大伤。
因此,广成子以真文传道,便是为匡定天下的秩序,不令世俗皇帝修道,也是同理。至于昆仑山演法,是为重新壮大道门。
——这终究是段不光彩的历史,连广成子也很少提。
“来日大难!”
陆安平吟哦着,望着雨后仍阴云密布的天空,心境尤为低落。
长安城那位皇帝,他本就没什么办法,尤其在获悉玉京金甲符图勾连造化天宫后…….或许,正一祖师才是变数、或者大兴善寺才是,而自己和父亲没有区别。
只是,他有陆象那么坚定吗?
九月的黄昏,旷野满是黄灿灿的稻谷,在风中摇曳着身姿。
陆安平站在父亲当年的位置,望着无数人神往的长安。
远远望去,那恍如一只低伏的灰色凶兽,在夕阳下蛰伏;幽暗的影子拖得老长,爬到他脚下。
一股充沛的威压,无声无息,却又真切存在,仿佛来自城池本身,却不会为没有灵觉的人感知。
“嗡——”
那截轩辕剑轻鸣了声,兀自震颤不已,连修罗面具也风吹似的,悄悄落下。
到此刻,陆安平终于感受到,为何连蜀山派沈凌风、韩青衣也畏长安如虎,为何商无缺没占到便宜,甚至正一祖师张竞陵仍困在城中。
“经历兴庆宫之变,那乾帝应该将山河社稷图堂皇放出,或许还经玉京金甲符图,借了几分造化天宫之力。”
“呼!”
他重重吐口气,将轩辕剑与修罗面具收入五阴袋,震泽剑则化为一道黑亮的子午簪,显得毫不起眼。
甫一迈入阴影,磅礴压力陡生,龙虎金丹本能地拮抗,连太阳真火也蠢动。
怎奈那压力愈发沉滞,身体仿佛灌了铅,沉重、迟钝,迈不开脚步。
“长安城中,修为不知压制多少?看来乾帝开这水陆法会,也有向天下修行人示威的意思……”
陆安平明白几分,当即敛起心神,体内灵力与真火一并收摄,威压也消逝得无影无踪。
谯楼离得不远,城墙上站着几队整齐的兵卒,仔细瞧,不时有衣着黄帔的道士持着法剑、拂尘之类的逡巡,大约是僧道司的,修为不弱。
“这位道友从何方来,道号名谁?可有度牒?”
延兴门前,头顶平冠的小道士狐疑地望着,几名甲士站在他身后,威风凛凛的。
“贫道陆压,从夷陵来,未曾受过度牒!”
陆安平拿出准备已久的说词,稽首道。
“水陆法会不日便召开,城中不得随意走动!”
小道士打量了阵,唰唰在黄册在登记完毕,终究示意放行,龙骧卫兵跟着让开道路。
“多谢!”
陆安平轻应了声,便与其他道人一并,跨过七八丈进深的门道,迈入城中。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坊墙根一排排繁盛的菊花,黄澄澄的,如火焰般炽烈,燃烧在整齐的青石上。
“这是为水陆法会准备的。”
他轻嗅了嗅,马上想到重阳节将至,九九归一,水路法会也刚好在这一天。
……
……
街坊熙熙攘攘,陆安平脚步轻缓,小心留意着周遭。
商贾、仆役、佩刀的兵卒、紫袍的官吏,乃至各色人等行色匆匆,人群时而分、时而合,在夕阳下流动。
偶尔,他看到白袍僧并肩走过,步履稳稳当当,他们有着古铜色肌肤、讲话是叽里咕噜的梵语。
“桑耶寺的和尚!”
陆安平暗想。
西域百国中,有两门方外势力显着,一是火罗国拜火教,另一便是月轮国桑耶寺。
这两家均有不弱的传承,尤其是桑耶寺,相传是西方龙树菩萨留下的铁塔所传。
延兴门是东三门之一,离中枢不远,他走马观花般,快速穿了几条街巷,直奔目的地。
朱雀大街!
站在街道正中,目光越过寥落的人影,只见皇城巍峨,无数旗幡飘动,一缕缕青烟袅袅直上,直汇入天上。
这里是长安的中轴,大乾的中心,当初父亲陆象便是沿此,一步步杀到皇城、杀到兴庆宫……
然而陆安平明白,乾帝早不在兴庆宫,而是在一墙之隔的西苑。
他尝试运起灵力,顿时觉得当胸一闷棍,或是溺水时强行开口,身形猛地一顿,险些跪倒在地。
“当!”
“当!”
“当!”
就在此时,宵禁的锣声响起,片刻功夫朱雀街上便没了人影,天也要暗下来。
“山河社稷图下,修为能发挥两成便不错!”
陆安平暗叹了声,趁巡逻的兵卒与道士没赶来,在最后一丝夕阳落尽前,蹿入临近坊中。
“店家,来碗面片汤!”
这条名安仁坊的坊市很是热闹,一墙之隔,却与刚才朱雀街上的肃杀对比鲜明。
置身于黑夜的烟火气中,陆安平终于缓和下来。
摊主是个胡人,做的面片腰带宽、萝卜削得纤细如发丝,还放了芫荽、胡椒粉,冒着热腾腾的白汽。
——以前在寻真观时,每次秋高气寒、天气变得阴冷时,他也会做一碗面片汤。
陆安平吃着,想起盗莲鹤方壶的乔玄,还有袁丹期、水镜真人?
天上人间的大劫总归是渺茫的,还是这碗面片汤踏实、温暖。
“店家,来碗明火白粥、薏米、青枣、枸杞各三钱,猛火沸滚,中小火煮半个时辰——”
正神思间,一道熟悉声音落入耳中,即便周遭喧嚣,他也听得清清楚楚。
只见身前来了位书生,年纪四旬左右,腰间挂着只秀囊;也没问情由,便径直坐在他身侧。
“张亚?”
陆安平有些吃惊,但见夷陵郊野遇的这位张大哥过得不错,心中很是安慰。
“咦?”
“你是……陆兄弟?”
“怎么会在长安,还出家做了道士?”
面片汤吃到一半,饥肠辘辘的张亚才注意到他,声音惊喜又疑惑,忙凑上前来。
“几时来得长安,还习惯吗?那三十两银子可真帮了大忙,我过几日便还你!”
陆安平笑吟吟听着,暗感世俗间烟火气当真可爱,忙摆摆手道:“银子不提了,你那粥是什么吃法?”
说话间,他望着胡人提起瓦罐,又放了把枸杞,而周围人早已见怪不怪。
“真的是你——”
“我就说,长安大开水陆法会,兴许陆兄弟回来凑热闹;不过眼下得叫陆道长了!”
张亚兴奋地道,“这粥吃法,唤做宛丘平易法,长安城中文人仕宦风靡着呢,只吃粥可除秽养生。”
“陆兄弟,你道法高深,帮我瞧瞧是否需要调整?”
陆安平微不可见地摇头,暗感曾痛斥僧道的书生,来长安也到半年,也信了玉清宫糊弄人的小把戏。
张亚讨了个没趣,却丝毫没影响兴致,反而说起狐鬼来。
低声细语中,陆安平才知从夷陵往长安一路,张亚没少被女鬼胡三娘、狐仙绾绾戏弄……
“大半年不见,张大哥变化不小!”
他静静听着,直到那碗粥上来才打断道。
此时安仁坊中越发热闹,满眼都是灯笼火光,菊花香弥漫如密雨,众人的议论似乎也离不开水路法会。
突然间,南方夜空起了一点灯火,继而灯笼依次亮起,慢慢照出一尊宝塔的轮廓。塔身约数十丈高,突兀地杵在夜空,只是坊墙遮挡,看不清几层。
陆安平站起身,暗感刚才只顾皇城,没留意到这般突兀的建筑:
“哪里是大兴善寺吗?”
他冲着张亚道,心里想着五阴袋中那颗金翅鸟卵、以及水镜真人所说的神秘故人。
“哪里?”
张亚趁热喝完粥,仿佛将一天整理文卷典籍落下的疲惫扫光,而后慢条斯理地站起,顺着陆安平指向望去。
“哦哦——”
他打了个饱嗝,“大兴善寺在靖善坊中,那是正一观的摘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