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先师广成子说起吧!”
水镜真人收起红伞,那方青布模样的河图翕动着,声音悠远混入秋雨中:
“大道封真后,人间传承式微,广成先师从昆仑山下来,嫡传弟子共收了九位……”
这场景难以置信,仅次于三清道尊的广成门徒,亲耳讲述三千年旧事……
即便当今中土修为最顶尖的那一拨道人,乃至其祖师爷,也难以想象。
然而令他惊诧的不止于此——袁丹期分明说过,广成子嫡传弟子有八人……
那第九人又是谁?
“大师兄黄玄颐温和敦厚,在终南胜境开辟清微派道统;三师兄成玄英风神飘逸,在东海流波山传下沧溟一脉;四师兄王玄君性子烈些,擅长雷法,便开辟黎元山神霄派!”
“至于七师弟申玄芝,”
水镜真人顿了顿,“天资聪颖,开辟了留陵山遁甲宗一脉;八师弟青城丈人好玄修,便在蜀中青城山开辟青城派!”
“这五位声名显赫,俱是一派祖师,也早早飞入九天,可惜有些赑风劫没过,有些没过虚空劫,有些妄念太重……”
这五位陆安平耳熟能详,只是水镜真人所说,着实骇人——按他的意思:
这五位成就真仙,却没有最终度尽三劫而身陨!
毕竟,他们可是广成子嫡传弟子!
“贫道则是第八位,修为最弱,连雷火劫也没度,只成就了散仙——”
水镜真人苦笑了笑,接着道:“二师姐孟玄真,两千三百前便成就飞仙,没有入九天——而是居住在长洲青丘……”
“紫府天宫!”
陆安平眼前一亮,没想到青丘紫府天宫,是广成子第二位弟子传下,只是为何不入九天?
“二师姐脾气烈些,与师兄弟们疏远,倒是和五师姐有些来往。”
水镜真人沉吟着,“至于五师姐,更是隐居南海避世,自号南溟夫人,修为只弱二师姐一筹,比贫道强许多……”
南溟夫人?
陆安平呢喃着,暗感海外九洲卧虎藏龙,本以为道门衰微,谁料还有广成弟子遗留?
只是......
哗哗的秋雨遮蔽视野,他抿了抿嘴唇,犹豫道:“那……广成祖师第九位弟子是谁?又在何处?”
话音未落,水镜真人面色便暗下来,雨顺着发髻留下,一身衣衫也尽数染湿,几乎与寻常老叟无异。
“九师弟名为谷玄牝,乃是三千年来资质禀赋最为卓着的一个,仅次于先师——”
水镜真人顿了顿,声音怆然,“可惜走错了道!”
“谷玄牝天纵奇才,有感于炉鼎闭塞,灵气衰微,故而上琼碧落,下至九幽,访十洲四海,搜集大道封真前的遗迹,各家传承……”
“可怎么会走错道了呢?”
陆安平不解,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水镜真人没有回应,自顾自道:“不到百年,他便历经五境,度过两劫,成就飞仙……而后蒙三清道尊青眼,前往清微天听取讲经!”
“要知道禹余天、大赤天、清微天,乃是道祖所居,除了广成先师蒙受召唤,尚无他人能入……”
听到此处,陆安平仰起头,上方灰蒙蒙的,只有哗哗的秋雨与蒙白的水汽。
“谁也不知谷玄牝与三清道尊说了什么,只是回来后似变了个人,越发离经叛道,无法无天……”
“甚至说出三清道尊只是老不死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水镜真人突然停下了。
陆安平只觉一股热血从胸腔涌上,头脑一阵恍惚——无法无天,不敬三清,这……
这岂不是魔教?
“你猜得不错——”
水镜真人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谷师弟坠入魔道,而后大闹九天,夺走三道先天符图,自号太一神君!”
一字一句,像鼓点敲击在陆安平心房。
他没想到魔教也是源于广成子徒弟——那名叫谷玄牝的高人,还夺走三道先天符图……
这么看来,《与日长生册》正是谷玄牝所创,金乌扶桑图本体也在他那里,只是为何分出化影?
其人又在何处?
“那场大战打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从九重天界,甚至惊动九幽——三清道尊却坐视不理,可惜师傅早已遨游星海……”
陆安平听得戚戚,脑海中不由浮现真仙乱舞的场景,半晌后才反应过来:
“那九天天君、轩辕天帝何在,还有广成子为何……为何离开此方世界?”
“世间流传轩辕氏登天为主,其实上古便身殒了;九天天君,也是大道封真之前的事了——”
水镜真人苦笑道:
“至于广成子先师,便是为探求星海,临走前赠了我一道河图——当然,还传下九道先天符图,也是三清祖师之意……”
“集齐九道符图,便能洞悉此方世界本源,拥有超乎天仙之力,为造化之主!”
水镜真人神色凝重,声音如钟声,久久萦在陆安平脑海。
……
……
原来先天符图出自天外三天,由三清道尊所授,分别为元始三图——金乌扶桑、通微灵化、玉清混成;道德三图——无极太一、阴阳二气、玉京金甲;灵宝三图——始青变化、碧落空歌、大浮黎土。
这九道先天符图乃是大道之基,若勉强以法宝品阶记,还在后天至宝上,与先天至宝相当——那更追溯到天地创生。
“那谷玄牝在何处?”
陆安平问道,但心中已明白几分。
识海中偶尔听闻的声音,正是所谓的太一神君谷玄牝;甚至是最初的《五芽真文》、遇险时的符图反应,只怕是谷玄牝借金乌扶桑图应对。
这般境界,实在是难以想象!
“两千五百年前,谷玄牝被打入归墟,然而由于其得金乌扶桑、玉清混成、无极太一三道先天符图,不死不灭,只能镇压而不能斩杀……”
“更不幸的是,金乌扶桑图分出一记化影,传下《与日长生册》,自此两千五百年,凡继承化影的,几乎被吞没心智……”
“要么无法忍受暴戾的太阳真火,要么是受谷玄牝影响……”
水镜真人顿了顿,脸上满是叹惋:“这也是苍莽山起起伏伏,两千余年道魔之斗的真相!”
呼!
陆安平摇了摇头,所谓道魔之争,竟是这样一番背景?那位太一神君谷玄牝不死心,才借符图化影以传承不绝……
然而,这的确有效!
由于灵气衰减,道门实力也一代不如一代,《与日长生册》功法通玄,自然能收服不少道派——譬如罡煞门、闻香教之类,当然还有本派三宗。
从这个角度,所谓神君,或者魔君,不过是那位太一神君的投影,微不足道的投影,仅此而已。
“经此之后,我便一直在人间,一来寻访先天符图下落,二来继承先师遗命,维护三道天规……”
水镜真人沉吟着,继续说道。
“方外以真文传道,每百年昆仑法会,人间帝王不得修道……”
陆安平默念三道天规的内容,此时人间却很少听闻——正如袁丹期说过,这是一个礼崩乐坏的世界。
游历人间,监察帝王这桩事,水镜真人已做了两千多年,自然觉出乾帝变化,尤其在遁甲宗灭门后。
所以培养父亲陆象,传授道法,以行刺乾帝。
“可是我不明白——”
他顿了顿,激愤道:“您是仙人,不亲自动手,为何要找一个书生,一个远非道门的人……去做这事?”
话音刚落,秋雨便停了,水镜真人眼睑抽动,右手捏起那块青色河图,像是在遮挡什么。
看得出,他的神情很紧张。
“修道人大多缥缈出尘,若是论及理想意志,天下间没人比得了心志坚定的读书人?”
水镜真人清了清嗓子,惭愧道:“更重要的原因是,我老了,修为也衰退得厉害……”
“十八年前,长安城中救出你母亲与你时,被山河社稷图重创,险些殒命……拼尽最后一分力,将识海记忆封住,希望你做个普通人,平平安安就很好——”
“谁曾想,十八年后,我从五师姐处返回,竟然是你得了金乌扶桑图化影……”
想起关于爹娘的微末记忆,陆安平沉默了半晌,最终嗫嚅写,说不出话来。
爹爹陆象是洵道者,他坚信一个妄图长生的帝王,对天下众生会是灾难。
所以在遇上水镜真人时,便毅然接受了,比那些名门弟子走得更远、更纯粹……
“两千五百年前,将谷玄牝打入归墟时,我道基受损——”水镜真人继续道,似乎在寻求他的谅解:
“那时散仙六转的修为,无论如何第七道散仙劫度不过;故而……解体散去修为,以避免第七道散仙劫!”
“而后每三百年退一境界,两千两百年还有散仙五转修为,一千六百年前有三转,可如真仙登九天……”
“到一千三百年前,见长眉时只有散仙两转,八百年前见宁封子只有乾元境,五百年前见张竞陵连晖阳境也勉强!”
“现在修为也大概算江湖骗子了……”
水镜真人代师巡视人间,自然见过历代修为卓着的人物,陆安平听着最后一句自嘲,又想起刚才所吟,好像叫《来日大难》。
“您还是没告诉我,天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认真的问道,又补充了句,“自镇压谷玄牝后。”
像是早等他问出一般,水镜真人长叹了声:“九重天上是一片废墟!”
“是放逐之地!”
“是死寂的荒冢!”
“只有造化天宫孤零零游荡,连九幽也不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