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娃出事后,白鹤年就没有怎么进食,他经历过儿子的死,他不想再看见孙子的死。他要趁三娃的尸体找到之前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干净,心不烦为清静。一生不图轰轰烈烈、单图安安稳稳的白鹤年,极不乐意却又不能自已地吃下一块大烟土,趁家中忙乱之际,晃晃悠悠地走出九十眼窑院。他想去白家的祖坟长眠,可是身虚腹痛无力前行,只得就近来到老槐树下,进入漫长的梦乡。人们发现他时,已经身体僵硬,脸上黑青,脉息全无。
白永和回来了,白鹤年却走了。本来,可以看见他劫后余生的三娃,本来可以度过他八十岁大寿,但是,一切都晚了,直叫人哀叹不已。白永平、白永忍和财旺叫人拆了村外的灵棚,七手八脚地搬回大院,在墩台院重新搭了起来,孙子的丧事,办成了爷爷的丧事。白贾氏及白家老少,悲极生喜,喜极生悲,深深尝到悲喜交集的味道。
白永和被歹徒推入水中后,即被涌来的一个大浪击中,当即呛了几口混浊的河水,人就有点蔫,脑袋有点糊,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向下游漂去。漂着漂着,苏醒过来,天地一抹黑,什么也看不清。觉得身上好疼,肚腹好胀,好在神志还清,年轻的他凭借一身好水性,劈波斩浪,展开生死搏斗。凭他的感觉,横亘在星空与河水之间的黑黝黝条带,应是河岸及河岸后面的高原,是他生还的希望所在。为了节省力气,他不能强行横渡,那样只能欲速则不达。他借着流水的动力,顺着河流一点点向斜刺里游去。不知游了多长时间,也不知冲过了多少激流险滩,就要命悬一线的他,终于触摸着伸在河边的树根,他紧紧将这根救命的树根抱住,抱住,喘息了一会,攒足了力气,说声“起”,就攀着树根艰难地上了岸。
他伏卧在沙滩上,瘫软成一堆,觉得身子不由他摆布,都要散架了。
秋夜寂静而冷漠,河谷的穿洞风吹来,透心凉,彻骨寒。他止不住打着牙战,满身起了鸡皮疙瘩。四野看不到一点灯火,不知此地是何地,只有满天的星斗和哗哗的流水与他做伴。疼痛、寒冷、饥饿、疲乏、孤独一齐向他袭来。没有火种可以取暖,没有吃食可以充饥解乏,如果就这样枕“石”待旦,恐怕等不到天明,就会僵死在这里。
只有陷入绝境,才觉得生命的可贵;只有到了死的边缘,才有强烈的求生渴望。他对自己说:“我要活下去!”他曾经对柳含嫣发过誓,要坚强地活下去。他试图站起来,还没有站直,就趴了下来。他暗暗给自己鼓劲:“站直了,别趴下!”他咬咬牙,揉揉伤痛处,还好,只是肿痛,还没见血。再咬咬牙,说声“起”,终于站了起来。他迈出了一步,两步,三步……走着走着,他被脚下的柴草绊了一跤,周身就要散架似的疼痛,好长时间爬不起来。爬不起来就歇息,他的手无意间握住一束草还是苗?他瞅了瞅,看不清楚。他握住那束草站起来,刚一用力,那束草被他连根拔了起来,他又重重摔倒在地。就在摔倒在地的同时,听到石头蛋撒了一地的响声。
他不相信命运总是如此捉弄他。他要活,他要和他的柳含嫣,和他的爷爷、奶奶,和他的儿女们,和他的亲人们好好活下去,和一河之隔的延水关的乡亲们同舟共济,和千里黄河水道上的船帮商贾一齐共事。他的手往出一伸,摸到了一个石头蛋,这是什么?挨近眼睛瞅了瞅,看不清楚,手感告诉他,那不是石头。挨近鼻子闻了闻,那东西不仅有土腥味,更有诱人的香味。会是什么?他用嘴咬了一口,清脆沙涩。他想起来了,这是山药蛋。他一兴奋,就什么也忘了,几口就消灭掉一个。顺藤摸瓜,又牵出几个来,他逐个把它们消灭光,不觉肚腹鼓胀起来。腹中有粮,心里不慌,他重新站了起来,可以缓慢地行走,走到山脚下,找了个避风的土洞钻了进去。
浓浓的睡意不时袭来,他不敢睡,只能眼睁睁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不知道这深不可测的洞穴,是狼窝,还是狐狸的洞穴。一旦睡着,它的主人回来见到,不就成了送上门的美餐?他不,他要活下去。
正在打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他惊醒。睁眼一看,只见一个黑影,提着两盏绿幽幽的灯走了进来。两盏灯好像还朝他照了照,停了一下。那两盏绿幽幽的灯犹豫了一阵,灯下似乎有嘴,嘴里似乎还叼着一个悸动的活物,这个黑影顾及不到冒昧闯进它的领地的另一个活物,就从他面前走了过去。他吓得屏住呼吸,根根头发几乎都竖了起来。刚出龙潭,又入虎穴,怎么这么倒霉!
他目送那只野物消失在黢黑的深处,还听见有一群幼崽兴奋的喊叫声和品尝美食的撕咬声,这才意识到这里是一个狼窝。他头冒冷汗,腿肚抽筋,紧握的双手都沁出了汗,心锤如同秤锤,沉重的直往下坠。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他不敢站立起来,只能蹑手蹑脚圪蹴着往出挪。一步,两步,三步……如同一天,两天,三天那么漫长。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出了狼窝,又融入浓重的夜幕中。虽说身子虚弱,可是恐惧让他还是没命地飞跑,跌倒,爬起,跌倒,爬起。跑呀跑,约莫跑出几里路,出了危险区,才重重地躺在地上喘息起来。
耳畔传来声声鸡叫,睁眼一看,夜幕退了,天上露出了鱼肚白,远处圪梁上升起几柱炊烟。他有些兴奋。他伸了伸腰,做了一个深呼吸,脑子清醒多了。回首三天来历险龙潭虎穴的情景,大有重新回到人间的感觉。
他来到炊烟升起的地方,叩开了一户人家的门。说他落了水,一无所有,求口吃食,并没有多说。吃饱喝足,睡了一觉,身子爽快多了。看看日上中天,时候不早,他要继续前行。那人家见留不住他,就给他带了一些吃的,他作揖谢过。打问好前面的路径,终于蹒蹒跚跚踏上回归之路。
不能坐等来人接他,他要靠自己的能耐尽快回家。说不准,因为他的突然消失,已惊动了九十眼窑院,乱哄哄,闹嚷嚷,不成了样子。
被蛇咬了,见了绳子也怕。不名一文的他,生平第一次靠双脚穿行在绵延不绝的大山里。穿一身脏衣裳,拄一根朽木棍,逢山爬山,遇沟翻沟,一步一摇地前行。他心里有个谱,只要顺着黄河走,总有一天能走到永和关。
夜幕降临,他不敢进村。时时提防那个贼心不死的强盗追了上来。因为带着吃的,不必为肚子发愁。他只能钻在村外场里的麦秸垛,提心吊胆地睡了一夜。两天过去了,看看离家不远。他依旧这样走着,终于在第三天日头快要下山时,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九十眼窑院。
他看见了村外的灵棚。心里不免生疑,是家中的哪位仙逝?还是三交镇传来噩耗,为他而搭?
他趔趔趄趄爬上一道土坡,猛然出现在为他祭奠的人们面前。
他问在场的人:“这是给谁搭的灵棚?”
人们一见这位衣服褴褛、披头散发、面如黑炭、形容怪异的人,先自吓了一跳。有个大胆的说:“给三老爷搭的。”
白永和问:“为甚要给他搭灵棚?”
回说:“三老爷被强盗害了。”
“是害了,可没有害死。我就是三老爷,我回来了!”白永和大声说。
不说这话便罢,一说这话,把人们吓得丢鞋弃帽,四散而跑。齐说三老爷显了灵,三老爷的鬼魂回来了。
白永和哈哈大笑。说:“我白永和命大福大,我回来了。”说罢,身子发软,瘫卧在地上。
白永和苏醒过来。
朦胧中看见熟悉的窑洞,看见他的爱妻柳含嫣,看见他的爱子如意。
他用呆滞而疑惑的目光注视着柳含嫣:“我这是在哪里?”
柳含嫣欣喜地说:“在咱家。这不是咱的儿子如意?”
如意见爸爸醒了,一下子扑了上去,搂着几乎失去的爸爸呜呜的好一阵恸哭。
白永和这才明白,这里不是激流,不是狼窝,不是麦秸垛,是实实在在的自家的暖炕。
他摸着如意毛茸茸的头,眼泪止不住地流。这个帅气的孩子,险些成了没有父亲的孤儿。
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向柳含嫣,几天不见,丰肌雪肤的妻子竟成了形销骨立的黄脸婆,从汉口一路追随他来到此地的柳含嫣,差点成了失偶的孤雁。
他知道,都是他不听柳含嫣劝阻招来的祸。他心疼地握住柳含嫣的手,说:“人常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这是不听夫人言,吃亏在眼前。含嫣,让你受苦了!”
柳含嫣暗忍泪眼,为白永和轻轻擦拭一双涌泉。半是埋怨半是心疼地说:“你在阎王那里走了一遭,我在家里小死了一回。不要说我成了黄脸婆,你看你都脱了形,还有个人样吗?如若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孤儿寡母的还咋活呢!”
一向有泪不轻弹的柳含嫣,此时秋波盈盈,凄凄楚楚,一滴,两滴,三滴……滚珠般滴在白永和脸上。白永和一动不动地承接着自天而降的甘霖,默默地享受着妻子的温存。他感慨地说:“啊,活着真好!”
柳含嫣哀怨地说:“知道活着真好,就要惜护生命,就要为我和孩子们着想,为白家人着想,为世上那些需要你扶助的人着想。永和,你听着,以后再不许你一个人出门。”
如意也嘱告父亲:“不许你再出门!”
白永和露出灿烂的笑容:“不出门,我不成了窑里的摆设?”
一家三口乐开了花。
白永和说:“金玉良言,铭记在心。夫人的话焉敢不听?”
柳含嫣在如意头上拍了拍说:“如意,去告诉奶奶,就说爸爸醒过来了。”
如意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走了。
见如意走了,柳含嫣神色恍惚,好像有话要说。
白永和觉着奇怪,就问:“你这是怎么了?”
柳含嫣欲言又止,怔了怔说:“你回来了全家高兴,可是——”
“可是什么?”白永和好像预感到什么,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你身子虚弱,本不该马上告诉你的,可是又不能不告诉你,说了你可要挺住。”
白永和血往头上直涌,他紧紧握住柳含嫣的手说:“你说,你说,我能挺得住!”
“就在你回来的时候,爷爷去世了!大哥、二哥他们已经去各处报丧去了。”
“啊?我走时,爷爷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几天光景说走就走了呢?”
“以奶奶的猜测,爷爷是承受不了眼前的事实,自绝于人世的。”
白永和听了,无异于晴天霹雳,击得他头晕耳鸣,天崩地塌。他急得撕衣揪发,号啕大哭。没等柳含嫣把话说完,就一翻身下炕,往外冲去。一个踉跄,重重摔在地上。柳含嫣赶忙叫人搀扶起来,步履沉重地走到爷爷灵堂。
白永和伏在爷爷的棺木上放声恸哭:“爷爷,是我害了您,是不孝的三娃害了您!”
白贾氏坐在窑里听见三娃没命地哭,止不住暗暗饮泣。哭了一会,擦干了泪,在冯兰花等搀扶下来到灵棚。她看见她的三娃死而复生,又忍不住落了泪。她以为老天在惩罚她,要她的好看。老太爷就这样轻生离去,好在孙子平安回来了。不过,缺了一豁月亮的天空,犹如遮上一片云翳,留下难以弥补的缺憾。她在白永和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说:“三娃,好了,别哭了,泪蛋蛋淹死人也哭不回来。你遭了那么大的罪,身子骨弱,再哭坏了身子,怎么是好?”说着,就亲自搀扶白永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