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快马加鞭,两日光景就来到灵石。
白永和见了缉查队队长和戒烟所所长,明白案情虽然不小,但也不是不可挽回,那就是得用一笔不菲的钱把人赎回。
白永和让财旺侧面探探口风,原来这帮人狮子大张口,要五千大洋。白永和一听,脑袋就有点大,狂叫:“干脆把我的命要了吧!”
财旺劝道:“您总是说事在人为,咱们再走走门路,试试。”
“试个屁!还没说到正题就把几百大洋蚀了,不等放人,还不把带的钱全蚀完了。这帮人心也太黑了!”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钱丢了还可以挣,命丢了不能再生,还是破财消灾吧。”
白永和踌躇再三,终于下了决心:“财旺,这样吧,你把钱看管好,两位老爷出来,你给点路费,让他们快快离开。如果我回不来,就也不必久等,回永和关料理家务去。从今日起,你就是白家的管家了,凡事和三太太商量着办,万万不可疏忽。”
财旺从来没有想过,他稚嫩的肩膀能挑得起千斤重担,也从来没有想到三老爷会这么器重他。他知道,三老爷这是要以一身顶二命,孤注一掷了。感恩的、担忧的、负重的、茫然的情绪,一时间充斥在他单纯的心里,他不知道如何表达这种情绪。想了想,说:“三老爷厚待我,我定当厚报。只是我走了,您怎么办?我回去无法向老太爷、老太太和三太太交代呀!能不能再想个别的法子?”
“除非你有大钱,别无它法。我就不信,这牢别人坐得,我白永和就坐不得?大不了坐它三年两载,能要了命!”
说毕,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柳含嫣,一封给李茂德,展读再三,封了,交予财旺,义无反顾地走了。
事情果真如三老爷所说,进去了三老爷,出来了大老爷和二老爷。
财旺在缉查队门口接上两位老爷,几天不见,二人身上的长袍烂了,马褂被人剥了,胡子拉碴的,一副狼狈相。财旺赶忙引至客栈,让他俩洗漱干净,又出去买了两身衣裳穿了,这才有了人样。二老爷白永忍喊叫着饿,说十来天没吃饱饭,把肠子也吊瘦了。财旺引至城内一家像样的饭馆,两人如饿狼吞食,一阵光景,满桌饭菜就一扫而光。财旺说:“此地不宜久留,三老爷让二位爷立即上路,马,我雇好了,钱,你们拿着,剩下的事我来料理。”
实心眼的白永平和缺心眼的白永忍酒足饭饱,也不问他们的兄弟如今安在,就没命地走了。当然,这件事三老爷不让说,财旺也不敢贸然说破,怕一位进去不算,这两位也二进宫了,就更麻烦。
财旺提着一大堆吃的、用的,来牢狱看望三老爷。
牢卒只让把东西放下,不准见面。财旺故意把一块大洋掉在地上,发出“当啷”的响声,又装作弯腰去捡,牢卒看见大洋,眼珠仁早不听他的使唤,恨不得把那钱勾了去。随口说:“你进去吧。”那块大洋就进了他的腰包。
财旺见三老爷在又黑又潮的监号里躺着,盖着烂被,铺着麦草。鼻子一酸,就颤抖着说:“三老爷,我看您来了!”
白永和听说财旺来了,一翻身坐了起来。人虽然有些疲惫,但精神尚好:“哭甚哩?我不是好好的,体肤俱在,毫发未损。大老爷、二老爷走了吗?”
“走了。”
“没有问甚?”
“没有。”
“啊,这就好。只要他们平安回家,我就放了心。”
“三老爷您是怎么进来的,大老爷、二老爷是怎么出去的,我怎么就想不明白?”财旺把窝在肚里的疑团抖了出来。
“此事简单得很。我对他们说我是一家之主,贩烟的主意是我出的,钱也是我掏的。要钱我没带来,要人我来顶着,让他们回去取,我做人质。他们见两位老爷身上再也榨不出油水,走了两个瘦的,来了一个肥的,还有甚不乐意的?”说着,竟哈哈笑了起来。
“三老爷,您有情有义,敢作敢为,真是世上难得!”
“这也是被逼出来的。首先是咱的人的不是,世上什么事不能做,偏偏要做这为人不齿的事?什么钱不能挣,偏偏要挣这亏心钱?公家依法惩治,我们没有说的。可是,这些人不是秉公执法,而是借故敲诈,有钱走人,无钱受罪。如按律判罚五千大洋,我没说的。如没有章法,就这样给他们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白白侵吞,我于心不甘!”
“三老爷,大清腐朽,民国混乱,哪里能说下理。识时务者为俊杰,三老爷您还是能伸能屈才好。”
“再等两日,如没有消息,你就回去,家里不能没有人照料。我与他们磨几天洋工,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几日后,财旺等不上三老爷的消息,一路欷歔回到永和关。
本来,白鹤年见两个孙子身陷囹圄,就急出一身病。刚调理得好一点,又传来三娃义赎兄长的事。这样一来,白鹤年病上加病,以致卧床不起。舐犊情深的白贾氏也丢魂落魄,整日恍惚不安,没病和病了差不多。没有三娃这根顶梁柱,白家不是就要塌天?没有三娃在他们身旁,他们活得还有啥意思。白鹤年拒不吃药,天天就是一句话:不如死去。白贾氏则天天捻着佛珠,不停地求佛保佑。还催着柳含嫣赎人,就是典窑卖地,砸锅卖铁,也要把人赎回来。
柳含嫣看了白永和的信,既急火攻心,又无可奈何。她的男人进了局子,她能不急?全永和关就数她急。可是,她的男人似乎并不在意,嘱托她要稳重沉着,静观待变。眼下白家正在用钱之际,能少花冤枉钱就少花,实在不行再破费也不迟。柳含嫣心想,你这是何苦呢!舍不得几个钱,却舍得自己的身子,虽是生意人,骨子里还烙印着儒生的迂腐和天真。可悲,可叹。她离他那么远,没法探监交流,只能按男人的安排行事。她心里不仅装着自己的男人,而且还有白家一大家子人。她不能乱了方寸,她要保持平静。她知道,自己乱了,这个家就瘫了。她只能按三老爷的嘱咐,从容处事,静观待变。不料想,这样一来却遭到白贾氏三番五次的责难。说她不明事理,心术不正;说她爱财如命,见死不救。柳含嫣有口难辩,有苦难诉,只好打折牙往肚里咽。现时,她只能依靠财旺来操持这个家,极力维持渡口和各字号的稳定,至于远在碛口的字号,她鞭长莫及,况白永和已有安排,也只能任由李大掌柜掌控去了。
白永平和白永忍回来,被爷爷、奶奶劈头盖脑一顿臭骂。一个骂他们不学无术,一个骂他们不务正业;一个骂他们养尊处优,一个骂他们惹是生非;一个骂他们缺心少肝,一个骂他们不顾同胞……总之,把他们对大娃和二娃的积愤,毫无保留地倒了出来。
一向四平八稳的白永平,回到自家窑里,倒在炕上,蒙被便哭。说对不起爷爷、奶奶,对不住三娃,他把三娃害了,害了!可谓声声泪,字字血。哭够了,说够了,又找柳含嫣赔情道歉。说他要去把三娃赎回来,自己屙下的自己吃了。冯兰花说:“要是能替的话,我愿意替三弟受过。”柳含嫣说心领了,祸已经闯下,现在说什么也迟了。只要大哥平安回来就好,至于三老爷,我会想办法。
白永忍领了爷爷、奶奶的现成,回得家去又领了祁娇娇的现成。可以想见,以祁娇娇那张没遮拦的嘴,遇到一身晦气的白永忍,什么话说不出来?一直盼着男人给她带回来好吃的、好穿的,没想到却带回来一身骂名,白家人还以为是她祁娇娇出的馊主意呢!本来,半月二十天不见,想着要与他亲热亲热,没想到回来个背时运的倒霉鬼,哪里还有这个心思!她逮着白永忍就是个数落,直数落得白永忍给婆姨叩头求饶。祁娇娇指着鼻子说:“你把两千大洋扔了,又把三娃贴了进去,再赎三娃出来,一里一外万把大洋也不止,白家的光景不败在你手里不息心。”说着,说着,竟唱起了口歌,“白永忍,不能忍,没有本事瞎折腾。谋一事,瞎两事,丢人败兴活不成人。”
白永忍听了,恼羞成怒,忍不住扇了祁娇娇两个耳掴子。祁娇娇岂是吃素的,两人就在炕上打起滚来。儿子如寿既说不了,也没法阻止,傻愣在那里哭泣。女儿如兰放学回来,见父母厮打,劝没人听,喊又喊不住,扭头就走,到爷爷、奶奶那里告状去了。
白永忍心想,反正是活不成人,不如一死了之。于是挣脱祁娇娇,边下炕边恫吓说:“别人看不起也就罢了,连自己的婆姨都见不得,活的还有甚意思?死了算了,死了算了!”出了门,照直朝河滩跑去。
祁娇娇见男人朝河滩跑去,这才后怕起来。边擦泪边撵,边撵边喊:“二娃要跳河了。”
人们听说二老爷要跳河,纷纷朝河边跑。待追到白永忍时,白永忍反而心平气和地往回返。反问追他的人:“你们匆匆忙忙做甚去?”
众人说:“听说你要跳河,救你来了。”
白永忍说:“笑话,我为甚要跳河?我是到河边散心来了。男子汉大丈夫,岂有轻生的道理!”
众人讨了个没趣,散了。
随后赶来的祁娇娇,以及随祁娇娇赶来的白贾氏、柳含嫣都讨了个没趣。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丑事天下闻。也就一顿饭工夫,河这边的消息就传到了河那边。
爱丹听说大娃、二娃卖大烟卖塌火了,人进了局子。后来又听说三少爷替大娃和二娃顶罪受过去了,白家损钱又损人。怎么又是白家?怎么又是白永忍?怎么又是白永和去补这个窟窿?
爱丹不禁想起上次发生在清水关的事。白永忍把一船皮货丢了半船,等于白永和空跑了一趟潼关。她问爸爸,爸爸佯装不知;她问管家刘山,刘山装聋卖傻。直至爱丹绷起面孔让他走人时,刘管家才不得不承认是他指使人干的。不为别的,希图为小姐出一口恶气。
爱丹说:“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做,等于给我脸上抹黑。还嫌我背的罪名少,嗯?”
爱丹要打发人给白家赔钱道歉,挽回名誉,但被她爸爸一口拒绝。杨福来说:“你让谁去丢这个人,败这个兴?”
爱丹说:“我去。”
杨掌柜说:“跟上你,我们杨家丢尽了脸面,你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嗯?这是一报还一报,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以后不让下边人干就是了。”
爱丹想,清水关的事不了了之,如果白永和进局子的事再不了了之,那杨家还算人吗?明人不做暗事,既是做了,就敢认了,我爱丹决不做表里不一的小人。所以,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沉默下去。沉默,就等于默认和放纵。
她问父亲,父亲满不在乎地说:“怨谁,只能怨他时运不好!”
她问下边人,都说不清楚。不过,说这话的时候,下人们目光闪来闪去,一个劲地躲她。不是心里有鬼,何必躲躲闪闪?
爱丹决定和父亲摊牌。
一日,爱丹装束起来,准备远行的样子。
杨福来见状,吃了一惊。问:“打扮成这样,要到哪里去?”
“出趟远门。”爱丹平静地说。
“哪里?”
“山西那边。”
“到山西做甚去?”
“不做甚,探监去。”
“山西一无亲,二无故,探的什么监?”
“白永和,三老爷!”
“啊?你疯了?”
“我没疯,是有人疯了。为什么要冤冤相报?为什么要把人置于死地,为什么……”
不等爱丹说完,杨福来就插上话:“你不要老找别人的碴,就不说自己的不是。我问你,你把白三奴招来为的是甚?”
“我不否认是为了给白家一个难堪,但我是明来明去,不藏不掩。再说,我不过是用了一个人,他愿意,咱愿意,干别人甚事?”
“嗬,你报复有理,别人报复有罪,说来说去,全成了你的理!”
“爸爸,你给女儿说实话,是不是你指使人告的密?”
“不是要怎样,是又能怎样?你该不会把你老爸都出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