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永和走后,如意和彩霞就搬过来和柳含嫣住。正是掌灯时分,如意哭着闹着,满炕打滚。柳含嫣问彩霞:“如意这是怎么啦?”
彩霞说:“许是瞌睡了,胡翻哩。”
柳含嫣让彩霞哄如意睡觉,如意撒野不从,要妈妈唱儿歌哄他睡。柳含嫣没法,只得半仰着身子,一面喂奶,一面哼着儿歌:
噢,噢,睡觉觉,不怕狗儿咬,不怕猫儿叫,甜甜睡一觉。醒来妈妈给你吃糖糕,吃了糖糕跳高高。一跳一尺高,二跳二尺高,三跳三尺高,背上书包包,跳跳上学校。
唱着唱着,如意吮着奶的嘴松了,握着奶的手也放开了,柳含嫣一看,如意甜甜地睡了。
因为白疙瘩的事,柳含嫣被爷爷责问了两句,心里老大不舒服。想趁黑夜再给爷爷作一番解释,以免老人家说她目无尊长,擅自做主,用了不该用的人。
外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柳含嫣返回来,打上灯笼,刚迈出门槛,迎面撞上白管家,两人几乎同时叫了一声。柳含嫣用灯照了照,才看清来人。就问:“白管家,匆匆忙忙的,有什么急事?”
“有,有急事!”白管家有些心慌意乱。
“回家说吧。”
进了窑,还不等柳含嫣开口,白管家便火急火燎地说:“三太太,出了事啦!”
本来女人家胆小,黑天半夜的,白管家一惊一乍,倒叫柳含嫣有些毛骨悚然。正在铺炕的彩霞听了,也有点害怕,紧靠柳含嫣坐了。柳含嫣有了伴,壮了胆,平静地说:“出了什么事?”
白管家从袖口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柳含嫣,柳含嫣看不清,彩霞端过灯来,把捻子挑亮。柳含嫣就着明亮的灯光,一口气读完信,往炕上一摔,气急败坏地说:“你们做得好事!”
白管家唉声叹气地说:“全怨我,全怨我!二老爷听人说,去天津贩银元贩一赚俩,就生了发财梦。他知道我保管渡口的钱,撺掇上大老爷找我借钱。开口要借两千,说是回来就还。我说三老爷不在家,要禀报三太太。他们说,这么点小事还用禀报,你就大大方方地当了家吧。一辈子没当过一回家,当它一回怕甚?我再三不允,惹得两位老爷火了,说我是狗眼看人低,怎么着也是老爷,还不如个太太?出了事他俩扛着。就这样拿了两千大洋走了,谁知他们贩大洋是假,贩大烟土是实,走到灵石界让稽查队逮了,没收了大烟土不算,还要问罪,人家警察局写信让收尸呢!”
“以你的估计,他们是真要命哩,还是讹诈钱哩?”
“按说,两位老爷贩量不算很大,要命还不至于。也许他们是以要命为幌子,讹一笔钱。不过,是真是假也不好说。”
“三老爷不在家,我一个妇道人家,没经过世面,你说这事该如何处置?”
一遇事,白管家就挠他的花白短发,滴溜溜地转着他的眼睛。这回任眼睛再转,头发再挠,也想不出办法来。在白家二十来年,还没有经过这样人命关天的事。他见三太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他拿主意,只好说:“只能请三老爷回来再议。”
“等三老爷回来,啥事都误了,救人要紧。”
“三太太您说怎么好?”
“找老太爷、老太太去!”
白管家提着灯笼前行,柳含嫣紧紧跟在后面。在漆黑的夜里,灯光影影绰绰。风刮过来,灯笼不住地摇晃,灯笼上“白府”二字也随着摇晃起来。柳含嫣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这不是夜深之故,是她发自心底的寒意。
老太爷、老太太正和如玉猜谜语,见二人这般时候还来造访,不免惊疑。柳含嫣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先握住如玉的手说:“猜的什么谜,给妈妈说说好吗?”
如玉虽然和如意不免有小小摩擦,但对新来的妈妈渐渐有了好感,她心不偏,有了东西一样分,有了吃的一样给,还时不时过来给她梳头洗脸,问这问那,因此对这位妈妈比刚来那阵黏糊得多了。
“奶奶说,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就扯破。我说是人,奶奶说不是人,是吃的东西。我猜不着。”
“想知道吗?”柳含嫣挑逗如玉道。
“想呀。奶奶的学问可高了,连爷爷都费劲猜呢,怕是妈妈也猜不着。”
“好,我告诉你,就是咱家吃的大蒜。想想看,几瓣蒜围坐在一起,你要剥蒜,就得剥了那层皮,那层皮就是它的衣服,是不是?”
“啊,原来是它呀!”如玉恍然大悟,大家都轻轻地笑了起来。
“妈妈也给出一个谜?”如玉还不过瘾。
柳含嫣想了想,故作神秘地说:“大姐树上叫,二姐吓一跳,三姐拿砍刀,四姐点灯照。打四个虫子。你慢慢猜去,大人有事,啊?”
如玉闭着眼猜她的谜,柳含嫣这才和爷爷、奶奶说开正事。
白鹤年和白贾氏听了,如晴天霹雳,浑身撕裂,脑子除了嗡嗡响,还是嗡嗡响。
柳含嫣安慰道:“甭急,甭急,咱想办法就是。”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孽障!他一个胡闹不算,还把大娃也拽上,人命关天呀!”白鹤年声泪俱下,面色灰暗,双手在大腿上拍得啪啪直响。
在白鹤年歇斯底里时,白贾氏已经把表情适度调正过来,不紧不慢地说:“这事只有三娃回来才能定夺,快打发人去给三娃送信!”
柳含嫣说:“只怕三老爷回来赶不上趟。依我看,还得麻烦白管家带些钱去打点,三老爷回来随后就去。”
白管家为难地说:“这……人命关天的事,我能当得了这个家?”
白鹤年道:“你在白家这么多年,谁还信不过你?”
白贾氏也附和说:“我看就这么着吧,算是白家最后一次麻烦你了。”
“看老太太说到哪儿去了,我就是辞工回家,只要用得着,说句话,还不是一样跑腿伺候。”白管家勉为其难却又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
次日,白管家朝东走了灵石,财旺朝北去了碛口。
白永平和白永忍外出时,分别告诉他们的婆姨,在家憋闷久了,想去太原逛逛,散散心,顺便给她们置办些衣裳。所以,直到现在,冯兰花和祁娇娇还不知情,外边的一切都让柳含嫣遮掩得滴水不漏,但她内心却焦急万分,时不时走出九十眼窑院朝北望望,朝东看看,盼着三老爷快些回来,盼着白管家的好消息。在她看来,万事为小,人命最大,何况陷于囹圄的是三老爷的骨肉同胞。究其原因,不为别的,因为她是三老爷的妻子,当家人不在,这个家得她来当。她的焦头烂额,她的心急如焚,只有她知道,迟钝的冯兰花和机灵的祁娇娇照旧过着平静的生活,仿佛她们的男人还在太原柳巷逛着,钟楼街玩着,给她们扯下绸缎了,还是买下首饰了?总之,不是甜蜜的想象,便是温馨的企盼。
白永和前脚到家,就传来白管家途中遇劫的消息。白永和询问报信人,言说白掌柜路过隰县杀人沟时被土匪抢劫,不只是钱没了,人也被折腾得不轻。脚夫把他送到石口镇,白管家又惊又吓,竟一病不起,才央求店家派人送信。
灵石那边等着救星,救星却成了伸手求救的落难之人。本来一处救火,救成了两处,真是祸不单行,疲于应付。白永和与柳含嫣愁眉不展,对坐良久,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爷爷那里催着他快快上路,柳含嫣这里却在留与不留之间犹豫,白永和虽说不免儿女情长,但两个兄长尚在囹圄,哪敢贪恋,只能席不暇暖,匆匆向爷爷、奶奶告别,带上财旺,带上所能带的钱又上了路。
杀人沟是隰县城北五十里的一处险要地带,是隰县、永和通向晋中和省城太原的必经之路。这里密林丛莽,阴森恐怖,官道就从两座大山的缝隙通过,自古是歹人出没强取买路钱的地方。尽管杀人见血的事并不多见,但人们谈虎色变,过路心悬,才起了这么个毛骨悚然的名字以警示路人。白永和每次路过,免不了万分小心,惟恐从两侧丛莽中出来歹人。因为白管家在此遭劫,他和财旺行至这里,快马加鞭冲了过去。
前行二三里,路边崖畔散落着几户人家,名叫山神峪。正是薄暮时分,斜阳衔着西山摇摇欲坠,余晖涂抹的天地一片金黄。山风掀起阵阵林涛,一波一波的金浪涌来,人家犹如汪洋中颠簸的小船。近村,听见女人呼喊孩童的悠长嗓音,听见牛羊归栏时“哞”、“咩”的吼叫,看见一孔孔被柴扉包围着的土窑。好一幅山村牧归图!要是平时,白永和也许会优哉游哉地欣赏片刻。今天有要事在身,无暇分神,一幅旖旎的山居图竟成了过目即忘的碎片。想起爷爷“未晚先投宿”的嘱咐,双腿用力一拍,马就快跑起来。
没走多远,一群晚归的黄牛挡住去路。好客的牧人说:“天色不早,客官不如就地住下。山村虽小,也有留客的住所。”
白永和知道,此地离石口镇不过十里,不用半个时辰就可到达,那里人烟稠密,比较安全,就作揖辞谢。一阵吆喝,才从牛群中分出条路来,挤挤擦擦地穿了过去。
走了几步,猛想起什么,勒马回头,喊住牧人问道:“老乡,请问你们去哪里放牧来着?”
其中一位牧人回道:“杀人沟。”
白永和一听杀人沟,头皮都有点发紧。就问:“你们就不怕强盗把牛抢走?”
“哪来的那么多强盗?大股的早让州里给收拾了,就三五个草寇,也不敢明目张胆抢劫,偶尔遇上,只要给点过路钱也就放行。我们是此地人,兔子还不吃窝边草,怕他们做甚?”
白永和从身上掏出几个铜元,给了两位牧人。说:“听说前几天杀人沟又抢了人,你们知道不知道?”
一位蓬头垢面的牧人想了想,说:“没听说过。”
“我可是听说了,有位商人就在杀人沟被抢了。”
一位精瘦的后生接话道:“有,有,是收了过路钱。这个人长得什么样?”
“瘦高个,刀条脸,还长着个鹰钩鼻子。”
“啊,想起来了。是大前天吧,我正要吆牛回家,见几个土匪拦住骑骡子的人要钱,骑骡子的人说,穷过路的不带钱。一个土匪用刀指了指骑骡子的人说,‘你就装吧,看你骑得高脚子,长袍马褂,也不像穷鬼。劝你识相点,你是给麦色儿,还是给老铁?’那个骑骡子的人眼睛来回转,他不知道土匪说的甚。有个小土匪火了,一把把他从驮上拉了下来,说:‘老大说你是给金子还是给银子?’那人一听,忙赔着笑脸说,‘我不过是伺候人的下人,哪来这些东西。就从身上掏出几个大洋递了过去,连声说不成敬意,孝敬各位好汉。’老大待理不理地接了过来,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吓得他喊爹哭娘,说君子动口不动手。老大说,‘再不给就拉了你的票子!’另一个土匪接着说,‘吹了他的灯!’看样子,这个人八成是听懂土匪的黑话了,吓得双腿筛糠打战,脸上没了血色,裤子都尿湿一大片。脚夫知道自己没事,但怕土匪急了,把他的骡子顺便拉走,便不停地给这个人使眼色。这个人没法,又从身上掏出几十个大洋,这才过了关。还算幸运,只是被敲诈了几个子。要是遇到前几年那帮土匪,恐怕连一个子也剩不下。”
白永和说:“听你这么说,这伙人是河南来的?”
“你怎么知道?”
“我去过河南,遇到过土匪,知道几句黑话。我问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那天我正从那里路过,就让我撞上了。”
白永和说声告辞,快马加鞭,不多时就来到石口镇,找到白管家住的旅舍。白管家听店家说有人找,就斜卧在炕上,头上捂着一块手巾,呻吟不止。一见东家到来,好像见到救星,双目炯炯,身子往直坐了,惭愧地说:“我对不住您呀,三老爷!”
白永和按住白管家,让他还斜躺着。说:“不说这些了,只要你人在,比甚也强。”
于是,白管家诉说了被劫经过,时间地点过程与牧人说得大致相仿。说到钱数,却和牧人说的有出入,钱给抢光了,才保住一条命。
白永和安慰了白管家,就和财旺去另一间客房住下。店掌柜见东家来了,不敢怠慢,亲自送茶倒水。白永和叫他坐了,闲聊了一会,就单刀直入地问:“掌柜的,白管家是单独来的,还是脚夫送来的?”
店掌柜被问得摸不着头脑:“是脚夫送来的。”
“脚夫你认识不认识?”
“他是南路人,叫刘帮,常跑这条道。”说完,有些后悔,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
“脚夫甚时走的?”
“第二天一早。”
“拉没拉客?”
“没拉客,天不明骑着骡子就走了。”
“算没算店钱?”
“算了……没有……”
白永和取出两块大洋,交给店掌柜:“连白管家在内,一块结了。”
“哪里能用得了这么多?”
白永和又掏出两块大洋递给店掌柜,倒叫店掌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白东家,您这是做甚?”
“不做甚,感谢你对白管家的殷勤照顾。”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
“你认为用不了的那部分,就是我要你说实话付的报酬。”
“白东家的话,叫我越听越糊涂。”
“我要问甚,你心里清楚。不想吃官司,就毛裢里倒西瓜,痛快点。”白永和给财旺使了个眼色,财旺便到门口监视外边的动静去了。
店掌柜知道瞒下去非徒无益,弄不好还要吃官司,就把他无意中看到的白管家和脚夫分钱的情形,及白管家为了堵他的口给了他十个大洋,又求他派人去永和关送信的事全说了出来。
“好了,没你的事了。咱俩的谈话,不要让你我之外第三人知道。”
店掌柜连连答应,连钱也没敢拿,慌慌张张退了出去。
白永和万万没有想到,看似忠厚可靠的白管家,会干出见财起意的事来。他的行状,无异给劫难中的白家雪上加霜,因此,就更可鄙。他牙齿咬得咯咯响,恨不得当众鞭挞这个不义之徒,以解心头之恨。便问财旺该如何处置?财旺说:“虽说事情已经明了,但没有证据,不好随便动粗。咱白家是礼义之家,在找不到证据之前,最好不动声色。”
白永和心想,财旺说得在理。就说:“也好。不过,你黑夜多留点心,不要让他跑了。”
财旺说:“有我在,他跑不了,您放心睡吧。”
如今的财旺,已不是前几年嘴上没毛做事不牢的愣小子了,早出脱成能写会算、能说会做的英俊后生。白永和越来越看重他,特别是白管家动了要走的念头后,白永和就把财旺作为管家的最好人选。这次出来,不仅是做伴,还有考察的意思。所以,财旺刚才说的话,虽说没有顺着他的竿竿往上爬,但他心里很认可财旺的想法。白永和想到这里,就放心地睡了。
天不明,主仆二人就起了床,敲开白管家的门。
白永和强装平静地说:“白管家,你不是想走吗?我成全你。咱们就此分手,你回你的家,我走我的路。钱,我就不给你了,你手里的钱,即使是劳金加养老金也绰绰有余。人呀,千万不能做无义之事,贪不义之财。丢了钱,还能挣回来,丢了人,可就不好往回挽了。念起你在白家二十余载也不容易,我就不说你什么了,你做的事你知道,我等你良心发现的那一天!财旺,我们走!”
白管家一见三老爷要走,就扑下炕来搂住三老爷的腿,左一个嘴巴,右一个嘴巴不停地扇,两行清泪也被扇得水珠四溅:“三老爷,我不是人呀!听上那个脚夫的话,五十元是抢,两千元也是抢,索性说全抢光了。钱在炉灶里放着,您全拿着……”说着说着,跪在地上,竟“呜呜咽咽”哭起来。
白永和说:“我说过了,我丢了钱还能挣回来,你丢了人可就不好往回挽了。财旺,我们走!”
财旺没有走,却把锅端了起来,炉灶里放着一个小布袋,他提起来,顺手一倒,只听银元叮叮当当滚下一地,不仅声音亲切动人,而且在灯光的照耀下还闪现出一道道诱人的光芒。“三老爷,我们正在用钱之际,我把它拿上好赎两位老爷。”
“财旺,别动!这个钱还是留着让白管家养老用吧。走!”
财旺看着白花花的银元就这么拱手让给白掌柜,有几许可惜,几许不平。已经走出门外的身子禁不住又扭回来:“白管家你好好享用吧,啊!”说罢,浓浓唾了一口,这才撵三老爷去了。
上了路,财旺气急败坏地说:“吃里爬外的东西!”
白永和表面镇静,心里一点也不平静。仰天长叹道:“不怕虎有三只眼,单怕人有两条心。人啊,人,怎么是这个样子?”
财旺不解地问:“三老爷,到手的钱为甚不要了?”
“强夺不如巧取,我们拭目以待。”
财旺想了想,明白了三老爷的意思。三老爷是要让他亲自送回来,既不失东家的大度,又让白管家良心发现。脸上露出赞佩的神色。心里道:“高,就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