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要知道是谁干的就行了。虽然白家对杨家有愧,但白永和人在牢监,生死难料,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再说,倒腾大烟土的事,咱家没有做过?为了发不义之财,陕北的土客不是一次次过河去贩卖大烟?有人贩,就有人抽。世上恶俗,要靠世人根除,明里不劝,背后捅刀的事咱们不能干!我算是想明白了,杨白两家一次次交恶,就是多了怨气,少了和气。尽管白永和与我有积怨,但也有救命之恩,不能好坏不分,丑恶不辨,有枣没枣三杆桹。因为这个缘故,我打算赎白永和回来,一来弥补杨家的过错,二来回报白永和的救命之恩。”
杨福来知道女儿的秉性,别看平素软得像柿子一样,一旦动怒,却是绵里藏针的烈性女子,纵有八匹马也拽不回来。
杨福来犹豫着,让女儿去成何体统?过去的夫妻,如今的冤家,这一去不知要弄出甚名堂来?况且,一个女流之辈,从没有出过远门,怎么放心让她去?不让去,话说到这个份上,连回旋的余地也没有。看来,爱丹说的也有道理,既是杨家做下这等不义之事,理应杨家人出面把人赎回。一念之差,白白扔掉我多少银钱!
没等父亲说话,爱丹就急着嚷嚷:“爸爸,您也不要再劝我了,人我是救定了。”说完,就要往外走。
对爱丹的倔犟脾气,杨福来一向抱着“惹不起,能怕起”的容忍态度。一来是怜悯爱丹的出身,二来是怕爱丹知道身世之谜,和他过不去。这次,爱丹的任性叫他忍无可忍。杨福来想,从小到大,都是我让你,可你倒好,从来没有让为父一回。既是狗得脑不识敬,我也不让你了,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样?有了主张,反倒不着急,慢悠悠地说:“愿去就去,钱不能拿,人也不许带!”
爱丹一听就急了,扯起嗓子说:“您让我赤手空拳怎么出门?您老人家是不是要让我出去送死?既是这样,不如就近跳河算了,省得跑路。女儿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还怕再死一回!”
爱丹出了院门朝河边一路走去。杨家上上下下乱了套,白三奴第一个冲到河边,紧紧拉住爱丹不放。爱丹死活不回去,情急之下,一巴掌扇在三奴脸上。三奴眼冒金星,不觉松了手,爱丹像脱缰的野马步步逼近黄河。
后边的刘管家冲了下去,这才把爱丹死死拉住,双方僵持着。杨福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河边,求饶似的说:“好我的嫩娘娘哩,你是要我的老命哩,啊?走,回窑里说去,你只要顺顺当当回去,就是要上天捅窟窿,我也认了!”
杨福来呜呜咽咽地哭了。
哭他的伤心,哭他的无奈,哭他这辈子的恓惶。
爱丹得胜上了路,后面跟着管家刘山和她的忠实追随者白三奴。
一旦心想事成,爱丹反倒有些后悔。
平心而论,今天这事做得有点过头,或者说得理不让人。话说回来,不这样做,她的“图谋”实现不了。她心里想的什么,谁也无法臆测。个人的秘密,只有个人明了。自与白永和分手后,她一直没个着落。一个成熟女人,应该有正常的生活,可是她没有。白日里,见村邻男耕女织、夫恩妻爱的样子,心里说不来有多么羡慕。天一黑,青灯孤影,长夜难眠,泪水洒湿鸳鸯枕。再丑的女人,总有个男人呵护;再穷的婆姨,被窝里少不了一个男人搂抱。自己既不丑,又不穷,偏偏落了个孤家寡人,这叫什么光景?尽管杨福来多次劝她招赘,她就不应允。杨福来没法,退而求其次,叫她改嫁,她没有动心。因为分手这么多年,三少爷依然如影随形,须臾在心。所以,她不想再接纳另一个男人。尽管白永和休了她,她不忌恨。她知道,他俩的悲剧是那个家庭,或者说是那个时代造成的,并非三少爷的本意。以女人特有的灵慧,她知道,他心里一直有她,一直爱她。她这次亲自出马搭救三少爷,不只是为报三少爷的救命之恩,同时也想借这个机会和三少爷重温昔日旧梦。
为了不让白家人知道,爱丹一行没有从延水关渡河,而是沿黄河北上,从清涧县西辛关渡河,经山西石楼县东去,不一日来到灵石县。县城地当南北要冲,两山对峙,汾河中贯,城池坚固,风物殊异,一打听,果然是人文荟萃之地。一行人找了处整洁的旅舍住下,爱丹即让刘管家和白三奴以白家人的身份打探虚实。
不一会,二人回来禀报说,三老爷就在县牢里,因为白家人买通了狱卒,他人还好,没有受多少罪,只是不知这个罪得熬到什么时候。缉查队和戒烟所既已放了拿钱赎人的话,说明案情并非像人们传说的那样重大。如今贩烟之人和吸烟之人比比皆是,政府口说要禁,但下不了决心。因为有政府的利益在内,有执事者的个人私欲在内,不是三天两后晌能禁得了的。因为有人一路追踪白家兄弟来到灵石,并夸大案情夸大当事人的富有,当局就想趁机敲一杠子,执事者更想从中渔利。看来,要害是钱,而不是命。爱丹并没带来那么多钱,即便带来那么多钱,也不情愿顺顺当当拱手喂了这些贪官。用饭毕,让二人歇了,她却冥思苦想了一夜。
天明,爱丹出门散心。昨天用心紧张,没来得及浏览客舍。现时,走在筒瓦雕棂、灰砖墁地、幽深逼仄的庭院,才感到是进入天下晋商的腹地。来到大街,铺面林立,建筑古朴,层楼迭阁,多是一砖到顶。过往行人穿着华丽,说话轻俏而自信,流露出晋人的富足与显摆。再看自己的穿戴打扮,一身俗气,不入时尚,唯有清秀的眉目和端庄的举止不逊晋人分毫。她暗自庆幸自己的天生丽质。
秋日的风飒飒刮起,夹着树叶,带着微尘,含着乍寒还暖的温馨,吹拂着她姣美的面庞。她偏着头,避着风,既不想让微尘污了她的脸,又不想放过清晨的街景早市。想到上午还有要紧事要办,就没敢贪恋,匆匆返回客舍。
刘管家和白三奴不见了太太,便匆忙往出走,几乎和进门的爱丹撞在一起。彼此笑了笑,说了些观感之类的话,爱丹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就相随走出客舍。
首先见到的是缉查队队长,这是一个满脸麻子、说话嘶哑的黑脸大汉。
爱丹说:“我是白老爷的内人,千里迢迢,来到此地,请队长老爷网开一面……”
缉查队队长见面前坐着一个明眸皓齿、清爽可人的年轻女子,禁不住心旌摇荡,腿脚发怵。人常说,深山出俊鸟,果真不假。这样一位美人,够那位白老爷受用的了。如果自己能有这样一位佳人……他厚着脸皮说:“好说,好说。”
爱丹说:“好说是多少钱呀!”
“原本不是说拿五千大洋走人吗?太太您亲自来了,看在您的面子上,那就出四千大洋,怎么样?”
“要是能出得起这个钱,我家掌柜的哪里还用代兄受过?”
“哦?你说甚?他说他有的是钱,还说他是主谋,还说……”
“那都是找的借口,您就信他的了!”
“不管怎么说,拿钱走人,没钱就这么待着。他敢给我说假话,看我不剥了他的皮!”
爱丹情急之下,恳求缉查队队长:“求老爷手下留情,小女子想法就是。”
三人来到戒烟所,所长接待了他们。
所长面白无须,两腮无肉。爱丹进门时,正端端坐在那里翻着一本《道德经》。听见来了人,头也不抬,冷冰冰地问:“你来做甚?”
“来赎我的人回家。”
“谁?”所长终于抬起头,张着两只大而无神的眼,瞟了一眼来者。心里一惊:禁烟衙门哪来的天仙?便揉了揉双眼,霎时泛起光泽。不错,一位秋桃般的女人站在面前。
“白永和。他是代兄受过的。”
“精神可嘉,只是行为不端呀!”所长眯缝着眼睛,不动声色地欣赏着这位不速之客。
“是的。我家的人做下有违法度的事,我愿意接受处罚,只要我能承受了。”
“不是说过出五千大洋吗?”
“我家家境不好,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齐那么多,老爷您就开开恩吧。”
“不是我不开恩,是我的上司,上司的上司,都有吩咐,此人不能轻饶。”
“是吗?那你们判他几年罪?要能判了,我还可以省几个钱哩!”
“哼,若是判了,倒便宜了他!舍不得钱,就让他这么候着。”
“所长老爷,容我问一句。哪家的王法有过拿钱放人的规定?哪家王法可以李代桃僵?要是这样的话,杀了人的可以逍遥法外,不杀人的倒要引颈受死了!你们放走要犯,拘押无辜,你们执法犯法,假公济私,天理国法难容。你们的上司应该是知事大人吧,我这就会一会他,看看是他的指使,还是你们的意思?”
爱丹急中生智,突然间冒出几句理直气壮、铮铮铁骨的话,底虚的所长竟蒙在那里,不知如何对答。想必,爱丹的话击中所长的软肋,所长不得不离开他的案几,满脸堆笑地说:“太太,有话好说嘛,何必动怒!”
“不是我要动怒,是你们做事荒唐,把我的肺都要气炸了!”
“你看这样好不好,今天先回去歇着,容我和缉查队那边通融一下,再作定夺。怎么样?”
“好吧,说话算话,明天我来要人!”
这一夜,爱丹因为有些兴奋,竟没有了睡意。皎洁的秋月透过窗棂,把青辉洒在炕上,洒在被子上,洒在她的脸上。她安详地闭着眼,尽情享受月儿的爱抚。渐渐,溶溶月光化为绵绵情思,从黄河遇险想到三少爷舍身相救,从窑洞定情想到洞房花烛,从同床共衾想到劳燕分飞,从形同路人想到明朝会面……想了好的想坏的,万一明天人家还不放人怎么办?想了坏的再想好的,三少爷出来该如何接风洗尘?该不该私下幽会,该不该共叙旧情?该不该……
听到外边三奴叫喊声:“太太,时辰不早,该起身了。”
爱丹睁开眼往窗户望去,原来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变作日光,照得屋里亮堂堂的。院里人声嘈杂、车马响动,早过了鸡声茅店月的时辰。
匆匆洗漱梳妆,连饭也没顾得吃,三人相随来到戒烟所。
所长见爱丹一行来了,假惺惺地做迎接状。
爱丹径直进了所长办公室,客气地问:“所长老爷,通融得怎样了?”
所长干笑了一声,装着为难的样子说:“我这里倒是没什么,缉查队的弟兄们有点……有点……那个……”
听话听音,话虽没有挑明,但弦外之音还是一个钱字。爱丹便说:“有话直说,何必藏藏掖掖!”说着,把桌子上的那本《道德经》拿起,在所长面前晃了晃,“所长是读《道德经》的人,不妨也讲点道德嘛!”
这本《道德经》,是一个犯人临出狱时送给他的,他是只能读懂金钱而读不懂“道德”的人。见爱丹这样说,白脸像抹了一把猪血,霎时红了。
其实,爱丹岂能读懂《道德经》,只不过是借题说事。
所长干咳了两声:“弟兄们为这宗案子跑前跑后,多有辛劳,我和缉查队队长就这么放了,下面的人笑话不说,还以为是我俩私吞了呢。您多少总得有个表示不是,好让我俩犒劳犒劳弟兄们。”
爱丹想了想说:“得多少?”
所长不好意思开口,伸了一个指头。
爱丹说:“一百?”
所长摇了摇头,又伸出来一个指头。
“难道是一千元不成?”
所长点了点头。
爱丹怕夜长梦多,不如快刀斩乱麻,来个痛快。就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打收据吧!”
所长是大锅里吃过南瓜菜的人。他知道,但凡吃二毛,都走了二路,哪有打收条的规矩,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不打吧,这位冷峻的美人不好对付,一旦真的捅到知事那里,够他和缉查队队长喝一壶。不只是到手的一千大洋打了水漂,说不定饭碗还要砸了。琢磨良久,提起笔,“刷刷刷”几下就打好了收条。
爱丹看时,上面只写收到一千元,没有落款和户头。爱丹双手退了回去,说:“民女虽然不懂公文,收条还粗浅识得。取谁的钱,谁取的钱,是不是都得写清楚?老爷是吃公家饭的人,您说呢?”
“不是我不会打,是我不能打。好太太哩,您见好就收吧,不要得寸进尺,掏麻雀掏出蛇来!我就直说了吧,糊涂案子糊涂了。”
见好就收,得理让人。爱丹让刘山将钱点了。对所长说:“你陪我放人去?”
所长说:“不用啦,恐怕你的人现在正在逛大街哩!”
爱丹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所长得了钱,就没了笑脸,手背在身后,神气地说:“真的还能假了!还不去接你的人?”
爱丹惊喜异常,想到千里奔波,费尽心机,终于救三少爷出了火坑,终于能和心爱的男人相会。心里激动,腿也不好使,走在街上,只觉得双腿往出迈,却不见往出走,远远落在刘管家和白三奴后边。
走着走着,猛然想起什么,朝前边的两位喊了一声,二人止了步,回头看主人有何吩咐。爱丹撵上去说:“刘管家你是新来的,三少爷不认识你,你把三少爷接出来,给弄点吃的,雇个脚夫让快快离去。他要问起,就说你也是受人之托,口紧些,一个字都不要多说。我和三奴就不去了,在监狱对面饭馆等你。”
刘管家和白三奴听了,面面相觑。不是说好了,她要亲自接三老爷出狱吗?为甚事到临头突然变了卦?如果仅仅是掏钱救人,谁也能办得了,还用她大驾光临?两人想问,见太太神色严峻,张了张嘴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