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悠深宁静的夜最宜做梦,百感交集的白永和却久久难以入睡。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这个“婆”酸甜苦辣尝遍,来得实在不容易。果真是“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悔不该当初小里小气,舍不得银子,要不,能耽搁到现在?
月儿西斜,拂晓的脚步悄悄爬上窗棂,被兴奋和感叹折腾了大半夜的新任知县白永和,还是进入了梦乡。
梦里依稀来到一处荒郊野林,那里有一个草堂,上写某某县正堂。衙役们一声喊:“请大老爷升堂!”
新任知县白大人端坐大堂,一脸神气,左右扫视,只见三班恭立,六房签到,好不威风!忽有人击鼓喊冤,他把惊堂木一拍,喊冤人就被带了上来。他强睁着酸涩的双眼细看,面前跪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前妻爱丹!
没有儿女情长,只能法不容情,这是他做官的准则。他抹下脸厉声问:“击鼓喊冤所为何来?”
爱丹说:“我为婆母所逼,为丈夫不容,平白无故地被休了回去,听说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故来申冤雪耻!”
他以为别人都不知晓,就打肿脸充胖子地问:“你丈夫是谁?”“我丈夫不是别人,就是端坐堂上人模狗样的陈世美——白永和!”
一句话,引起哄堂大笑,他羞得无地自容,恨不能像孙悟空一样变个蜜蜂飞走。正在为难之际,见爱丹端起一盆水往他身上泼来,惊得他呼喊“来人”。醒来,才知是梦,浑身水淋淋的,应是惊吓所致。想想,好没味道。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爱丹的冤屈竟申诉到他的梦乡,可悲可叹。但愿能顺利上任,不要像梦里那样寒碜。
又等了些时日,奉令到吏部正式领凭,白永和才得知,这个缺并不是他想象中的肥缺,或者是中常之缺,而是最差的缺——贵州最穷最边远的号称夜郎自大的那个地方的知县。
他傻了眼。
花了那么多钱,等了那么多时日,原来发配到这么一个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
不过,事已至此,无话可说,只好办了一应手续。
他找钱大人,钱大人说,他已经使了吃奶的力气。又通过钱大人见了侍郎大人。侍郎大人说:“官场的事恐怕你不甚历练,别看一个穷知县,那可是外任官,任职一方,经手钱粮,办理狱讼,廉俸虽薄,陋规优厚,比不得我们京官清寒。别看这么个地方,你不去,还会有成千上万人争着去呢!我说这话不是吓唬你。举个例子,仅南京一地,就有候补道员300多,候补知府300多,候补知县1400多,其他杂务2000多。而江苏缺额只有50多,每80个人中才能选取一个。你们山西也不比江苏好多少,官满为患,比比皆是,能补上就是你的造化,多亏众位大人偏袒,才给你争到手,你当珍惜才是,再不要三心二意。”
事已至此,说也无益。白永和想到夜郎地远难行,恐一月难至,就求宽限几日。侍郎大人说:“凭书虽是部颁,而限期则在文选司,就让钱大人通融去吧。”钱大人格外开恩,把期限放宽至两月到任。回到寓所,把实情向同乡说了,同乡在祝贺之余也极力相劝,说事从简处来,人在难中磨,只要白兄励精图治,何愁飞不出夜郎国?从穷处起步,到富处落脚,后来飞黄腾达,主州宰府,抚督一省也未可知呢。
白永和频频点头,再不说什么。去不毛之地赴任,他认了。
两个月时间够得上宽裕。临行前,他要办三件事:一是组合幕僚,二是宴请宾朋,三是回永和关报喜。这一去山高水长,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先说幕僚。天下有无幕不成衙之说。就是说,没有你的幕僚,就没有你的衙门。到某处上任,必须有几位可靠得力之人辅佐才行。幕僚也就是师爷,天下师爷出绍兴,绍兴师爷佐天下。经同乡举荐,聘得一位年过五十的陆举人任书启师爷,又聘了一个姓周的刑名师爷。按说,还应有钱粮师爷和账房师爷才够得着完整的班底。出于财力上的考虑,白永和不再雇用。师爷非官,不是朝廷委派,故没有俸金,师爷的薪酬全在知县收入项下开支。有了师爷,还得有一干长随跟差。这些长随最好是能写会算脑子灵活的。也是众同乡相帮,找了几位山西籍的可靠稳重之人。长随更不是朝廷命官,也得从他名下开支。所以,这一干人的酬金一一讲好,并预付了聘金。他既出任一县之长,就有了主动权,这次上任说什么也不要家中再为他破费。便向京城一家山西票号借贷了三千两白银,作为上任之初的铺垫,讲好了一年为期。票号也乐意借贷给他,一来是山西老乡,人不亲土亲;二来知县是外官,外官来钱容易,票号也可赚些利息回来。白永和先宴请了聘用的一干人,并说好下月中旬动身,在湖北汉口山陕会馆会面,然后过江南下前往贵州上任。又在京城北半截胡同最有名的广和居,宴请了吏部各大人;山西同乡也设席饯行。随后结了一应手续,在一路顺风的欢送声中朝永和关飞驰而去。
十天后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白永和已然站在永和关身后的欢喜岭上。
苍穹随着阳光的节拍变幻了它的容颜:走时的那幅青绿山水画,已经被晋陕高秋图替代。他看见随风摇摆的一垄一垄的谷子、糜子,一个劲地向他招手;随处可见的枣树披红挂绿,用它们的亮丽欢迎他的归来;往山下望去,一条渡船正朝永和关方向驶来。虽然,船小得像只牛鼻子鞋,慢得像蠕动的甲虫;虽然,不知道船舱里坐着张三、李四、王麻子,但他心里明白,不是过往的客商,就是两岸走亲串友的乡亲;不是如他昨天一样的异乡客,便是像他今天一样的归来人。老槐树仍然屹立在村外的路上,每次上路,总是向它焚香揖别,总是企求它的保佑。如今,被它庇护的子孙回来了。他兴冲冲走下欢喜岭,向老槐作揖行礼,并暗暗向老槐报喜、道谢。
拜过老槐,跨进北院门,终于到了家,他就要被融化在一片艳羡和关爱的氛围中。白永和心底颤抖着念叨:“九十眼窑院,我回来了;爷爷、奶奶,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