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永和收回浮想的翅膀,一声苦笑,感慨万端。
现实生活是这样的冷酷:一个人,一孔窑,一颗冰冷的心。
断了仕途,没法可想,也就不去想了;青灯孤枕,长夜难眠,就没法不想曾经同枕共衾的那个人儿。
站在黄河边上的阿哥石前,耳畔仿佛飘来一个远古的传说:俊男靓女在这里不期而遇,一见钟情。新婚之夜,丈夫被官府抓去充军。临别时,丈夫说:“等着我!”妻子说:“即使黄河枯了,山老得长出白毛,我也要等你。”从此,妻子独守空房,等待丈夫归来。岁月苦长,寂寞难熬,妻子养了只羊做伴。天天牵着羊去黄河边放牧,羊儿吃草,她朝丈夫出走的方向眺望。年深月久,泪干眼瞎,一脚不慎,连人带羊掉进黄河。一天,征战多年的丈夫终于归来,却不见了心爱的妻子。他悲痛欲绝,天天在妻子坠河处守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就变成了这块酷似人头的石像。
这是他耳熟能详的故事,也是这么多年,爱丹在写给他的唯一一封信里重复过的故事,其用心良苦,不言而喻。如今,承载着科场和情场双重失意重负的白永和,面对阿哥石,想说些什么呢?除了触景生情,他无言以对!无论是这块冰冷的、但附着了灵性的阿哥石,还是给他重复阿哥石故事的爱丹,应是过去和现在美丽人格的化身(虽然他抛弃了爱丹,但宁肯相信爱丹纯洁无瑕)。
大哥白永平过来看三弟,不小心提到爱丹,待要改口时已经来不及。白永和接过话来问道:“爱丹怎么啦?”
“不怎么呀,爱丹还不是爱丹,只不过不是你媳妇了。”
“唉!说起来怨我一时冲动,不过,她也难辞其咎。谁让她不守妇道呢!”
“若要公道,打个颠倒。你回来了,慢慢就会知道。”
“大哥话里有话吧?”
“啊,啊,没什么,随便说的。三弟你不要多想,大哥就那么说说,没别的意思。”说完,便匆匆走了。
大哥一句话,叫白永和琢磨了好几天。记得他刚回家那天,不等他开口,奶奶便把爱丹的事一五一十全道了出来。他最相信奶奶,所以,尽管心存疑虑,但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也就不愿再提起,提起来劳神伤心,剪不断,理还乱。可是,又不能不想,因为伴随他的那个女人走了,他能不想吗?
闲来无事,到渡口散心。恰遇白三奴摆渡过来,两人就在船边拉开呱。他俩是儿时的朋友,况且在他的婚事上,白三奴穿针引线,是出了大力的。
白三奴听说三少爷回来,本想去看望,但觉得不甚妥帖。因为三少爷休了三少奶奶,与他两次接触三少奶奶的事不无关系,只怕三少爷知道了要怪见他。所以知道装作不知情,没敢见三少爷。现在三少爷就在面前,莫不是找他的茬来了?脑瓜子这么一转,歉意就溢在脸上。
“三少爷回来了?”
“嗯。”白永和淡淡地应道。
“考了吧,高中了吧?”白三奴明知故问,没话找话。
“考什么考?再不用考了。”
“那是……”
“皇上给我放了长假,说我可以回家歇息了。”
“三少爷真会说笑话,哪能呢,我还盼着三少爷功成名就,跟上您吃汤水呢。”
“你跟别人吃汤水去吧。跟我吗,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白三奴听得话里有话,是嫌弃他,打发他走吗?心里着慌,话就到了嘴边:“三少爷,我知道三少奶奶走了,你心里烦。不过,三少奶奶的事与我毫不相干,三少奶奶是受了委屈才走的。”
白永和听到这话,觉得有些奇怪,就追问道:“这话怎讲?”
“你看我这嘴,老是没事找事。”
“与你无关是什么意思?受了委屈又是什么意思?你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
“好三少爷哩,你们家的事我怎么能说清楚,我这人嘴上没有门关子,走风漏气的,你还不知道?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你不说是吧?你今天要不说清楚,回头叫白管家打发了你!”
“三少爷,看把你急的!我说还不行,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情。”
白三奴把白永和拉到僻静处,把憋在心里的话全倒了出来。
白永和疑惑地问:“这事当真?”
“男子汉说话,如笔写下,瞒哄三少爷做甚!”
“好,你忙吧。今天的事,和谁也不要说起。”
白三奴边应承边朝渡船走去。
望着白三奴远去的背影,白永和眼前一片迷茫。
如果说,白三奴背爱丹回家是无奈之举,那么白三奴去白家意欲何为?果真是二嫂指使人干的吗?白三奴说的是真话吗?
别看白三奴在白贾氏面前装出一副可怜相,其实,他并不憨,他是位有情有义有心计的人。为了还他一个清白,给三少奶奶一个明白,他背地里找到给他捎口信的那个赖小子,赖小子就是不肯说出实情。他掏出几个铜钱,赖小子要了。他又买了两个肉夹馍,咬开一个吃着。油光光的红肉白肉五花肉露出一角,油水顺着流了下来,肉香与饼香混为一气,被河风一吹,就漫延开来,竟至于压住河水的泥腥味。赖小子鼻子不由“吸溜”了一下,口水便应声而下。他用袖口擦干,那口水像涌泉又流了出来。再擦,再流,再流,再擦,实在耐不住了,顺手夺过一个就往嘴里塞。一边饿狼吞食,一边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二少奶奶!”
白三奴问:“说清楚点。”
赖小子说:“二少奶奶给了一个烧饼吃,我就给你传了这个话。”
白三奴听罢,大吃一惊,想不到白家二少奶奶会从中使坏。但不知她是戏弄三少奶奶哩,还是看我白三奴的笑话?不管怎样,人家杀人,我递刀,做的甚事!
他虽是个粗人,也明白此事关系重大。只是不到时候,不能毛手毛脚。不然,把事情抖擞出去,不只不管用,还会把自己的脸越抹越黑。
过了两天,白永和在渡口找到白三奴,让他把那个赖小子找来。白三奴感到给自己洗刷不白之冤的机会到了,高兴地三步并作两步走,不多时,那个赖小子就站在白永和面前。
白永和温和地问:“那天,是谁让你给白老艄捎的话?”
赖小子嘴里抿着白三奴给的洋糖,眼睛恐慌地看着白永和。
“三少爷问话哩,你耳朵塞了棉花?”
赖小子害了怕,朝四下里瞅了瞅,压低声道:“二奶奶不让告诉人,告诉了人要打死我。”
“可是,你已经告诉了我。”白三奴说。
“你说话不算数,不是好人。”
白永和笑了笑说:“不要怕,对我说了比给白老艄说了还牢靠。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三少爷给你做主。”
赖小子欲言又止。白永和从身上掏出几个麻钱晃了晃:“说了,就拿去,够买好几个饼子吃。”
赖小子终究是小娃家,见钱眼就开。便说:“是二少奶奶让我给白老艄说的。给她跑了一回腿,只给了我一个烧饼,真小气。还是三少爷大方!”说罢,用袖口抹了一下鼻涕,把钱接了过来。
白永和又问:“哪一天、在哪里说的?”
赖小子说:“哪一天我不记得,反正是在关里烧饼铺前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