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小男孩,白永和不由得想起上次出门时,二哥撵到欢喜岭告白三奴的状,说白三奴死不要脸,他背了弟媳还不算,还叨空亲了弟媳,还给奶奶说想弟媳。要是爱丹没那个意思,能随随便便让一个男人亲近吗?二哥说得天花乱坠,活灵活现,不由你不信。他又想起那天大哥含糊其辞的话,显然是话里有话。如今是人人皆知他不知,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直到现在,他才明白爱丹写的那四句话的含义。果真是事出有因,果真不是爱丹之因,果真是待到来春,真相大白。冤枉的已经冤枉了,覆水难收,事情已无挽回的可能。他气得肚里都长满了牙,恨不得一口把造孽者咬个头破血流。可是,他势单力薄,孤立无援,纵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胆。唉,我白永和原来是这样一个无用之人!进不能博取功名,退不能呵护爱妻,白活了二十多岁。不管怎样,现在自己成了一个闲人,闲人有了闲心,不妨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图破镜重圆,也好正人正己。于是,又来到大哥窑里,与大哥证实此事的真伪。
大哥白永平是吃闲饭不管闲事的人。二娃凌辱爱丹的事,他虽没有亲眼看见,但却亲耳听了个明白。出事那晚,冯兰花听到后,硬把他叫起来,两人蹲在墙根底偷听,原来是二弟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他想笑,笑不出来,想哭,哭不出声。这是什么事啊,白家竟出了这么一个孽种!他想去教训教训二娃,觉得奶奶既然封了口,还容得他插嘴?少说为妙,少管为好。人常说,家丑不可外扬,毕竟是一母同胞,十指连心。所以便安顿婆姨,知道装作不知道,即便把话烂在肚里生了蛆,也不能往外说。
白永平婆姨冯兰花生性胆小,口拙话少,是个唯男人命是从的老实疙瘩。男人让朝东,她不敢朝西,让朝北,不敢朝南。平日,她最看不惯的是二娃的鬼精和娇娇的油滑。二娃的丑行败露一事,叫她暗里乐了好些日子。可是,爱丹的委屈和恓惶,却叫她难活到如今。她想和爱丹说说知心话,没有男人的话,她不敢轻举妄动。偶尔在院里迎面遇上爱丹,也是少说没道的,不是问声“你吃了没有”,就是说句天阴天晴无关痛痒的话。爱丹被休后,她替爱丹哭过好几回。三娃回来后,真想毛裢里倒西瓜,将她知道的全倒了出来,也让好的香,坏的臭,有个是非。可是,男人都不吭气,她一个妇道人家,多的什么嘴!得罪了二娃,一旦人家当了家,还不给她“好果子”吃!好在男人在三娃面前说漏了嘴,就有了她说话的机会,也就寻上三娃,全说了出来。奇怪的是,男人不但没嫌她,还帮着她说二娃的不是,诉爱丹的委屈呢,这叫她感到少有的痛快。不过,她和男人白永平一样,嘴上痛快了,心里却有了负担,单怕三娃一时性起,惹下事端。白永平规劝白永和道:“你知道来龙去脉就行了。爱丹已经走了,再闹还有什么意思。老二毕竟是自家兄弟,虽说毛毛狗狗的,也没有闯下大乱子,就不要再为难他。年轻人嘛,谁没有个毛病。奶奶那里更不要说起,不管奶奶怎样做,还不是为了你一心赶考,求得功名。大哥劝你把这件事烂在肚里,一了百了,省下心来想想自己的事。”
“大哥说得对,就忍了吧。”冯兰花赶紧附和道。
“我们白家愧对爱丹,我白永和不是人啊!即便不与二哥闹,也得当面向爱丹道歉,取得谅解。要不,我无颜见人,心痛难忍啊!”
白永平急了,说:“咱还有脸道歉?你道歉认错事小,让白家老老小小丢人败兴事大。三弟你就死了这份心吧。谁也不要问,甚也不要说。这是命,没法!”
昨日的白永和与今日的白永和在剧烈地斗争着。斗争的结果是:韬光养晦,耐心等待。除此,别无他法。
白贾氏一面捂了爱丹的事,一面又在琢磨三娃的事。想来想去,猛然间想到“捐纳”。对,也不失为读书人的一条出路,正道不通走旁道。白贾氏想。
白贾氏虽然不乏谋略,但缺乏付诸实施的资本。在白家,她富有的是话语权,缺少的却是“准支权”。这么多年,为了三娃进学科考,不知和白鹤年费了多少口舌。如今,白花花的银子像门前的河水一样哗哗流走,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本来已经羞愧难言,若再谋划捐官,只怕会招来白家老老小小的非议,她和三娃的处境更加不妙。再说,捐一个县官,少说也得两三千两白银,这不是痴人说梦?想到这里,白贾氏就有些发憷。但发憷归发憷,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三娃颓废下去不管不顾。为了三娃,为了她那个振兴白家的宏图大略,她只得硬着头皮去求白鹤年。
果不其然,白贾氏刚一开口,就遭到白鹤年的断然拒绝。白鹤年说:“为了三娃一个人的功名,还要榨干全家人的血脉,还让人活不活了?”话说到这个份上,没有了回旋余地。虽说,她说过“离了狗屎还不种地”的话,但那毕竟是气话。事过了想想,还真是离了白鹤年这堆“狗屎”“种不了地”。她一个妇道人家,咋好出头露面去借钱?离了白老太爷,谁又敢借钱给她?想来想去没有了主意。
鸡叫三遍,白贾氏就起了床。走出去一看,天黑洞洞的,死沉沉的。说话间,漫天大雪如同罗面筛糠洒了下来,她只好缩回身来做她的功课。天亮后,白鹤年照旧去了关里的铺面。她闲得无聊,想去看看三娃,这么冷的天,不知他窑里暖不暖?这娃,几天都没来看她了,唉!
刚一出门,脚下滑溜,人就跌坐在门口。刘婶听见有响动,赶过来打看,原来是老太太跌倒了,吓得她魂飞了似的,就往起搀。看老太太还能走动,才放了心。边拍打身上的雪边赔不是:“老夫人,全是我的过,早起扫了一遍雪,没想到下得这么大,又厚厚铺了一层。唉,我该死!”
白贾氏没好气地说:“哪能怨你呢,要怨,只能怨我自己。你说,下这么大的雪,后炕里不暖和?偏偏要出去。这不,前脚才跷出门,后脚还没迈过来,就跌到了。唉,真是!”说毕,意犹未尽,又说:“出门见喜,跌倒爬起!呸,呸!”
刘婶暗笑:老夫人消灾免难的咒语一套一套的,不知从哪里学来的。
上了炕,刘婶给揉搓了一顿。白贾氏说:“不要紧了,做你的事去吧。”刘婶就出了门。白贾氏斜躺在热炕头,心里空落落的,脑子里也是空落落的,觉得一切都没意思。又瞅了眼窗外的天气,自言自语地说:“男跌晴,女跌下(音哈),媳妇跌倒下得怕。这鬼天气,还不知要下多少天呢!”转念又想,今天前脚在门外,后脚在门里,好好的就跌倒了;可好又是下半身在外,上半身在门槛上,不里不外、不阴不阳,算个甚事哩!想到这里,心里便忐忑不安,眼皮也不停地跳了起来。会有什么事呢?于是双手合掌,口诵起《消灾吉祥经》来。
刘婶扫了院,又过来看白贾氏。白贾氏说没事。刘婶给端来早饭,走了。早饭是捞饭钱钱汤就酸菜,外带骨累和枣卷卷。白贾氏一边吃饭一边想着心思。想什么呢?又想起三娃捐纳的事。人常说,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如今是几千钱呀,我到哪里去偷,去抢呢?可是不弄个功名,三娃半辈子心血就算白费了,满肚子学问就算糟蹋了。想到这里,就没有了食欲。象征性地吃了一点就端起钱钱汤喝起来。抿一口,放下,少顷,复又端起。待要张口抿时,袖口往下一溜,露出光滑白胖的胳膊,同时也露出戴在手腕上的紫罗兰手镯。珠光宝气在她眼前一晃,心里便打了一个激灵:有了,有了!
白贾氏心目中,三娃永远是她的香饽饽。即使落魄在家,疼爱孙子的痴心不仅没减,反而更加强烈。在加紧为白永和捐纳的同时,又加紧为白永和择亲。前者是填补前程上的空白,后者则是填补家室上的空缺。只有以实补虚,她的三娃才会活得有模有样,白家的财气和人气才会跟着三娃“噌噌”上升,她那颗舐犊之心才会得到安慰。纵使不免黄泉路上走一遭,她也能瞑目而去,无所遗憾。
祁娇娇不愧为祁娇娇,都说她那只微微翘起的鼻子比猫狗还灵,白贾氏这里才有了为三娃择亲的意思,她那里就嗅到了气味。着慌连忙地去见奶奶,把她的外甥女刘灵灵又举荐上了:“奶奶,人家灵灵可是迷上咱三娃了,她至今不嫁,就是等着三娃,您说这个娃痴也不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