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林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才认出面前的祭司乃是族叔商桦,见那两个巫祝退下去,缓和了面色低声叹息,“这些过去的事情何必再提?如今我不过是个漂泊江湖的巫者罢了,再不是祈天宫大祭司的孙女了……至于父亲么,早已去世多年,枉教叔父挂记了。”
祈天宫嫡长女,传说中的神女转世,不管别人有多倾羡,对她来说只是无尽的束缚,已经逃离了这里的她,怎会可能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
商桦默然,虽然商朴的死讯祈天宫早已知晓,但听这孩子亲口说来,只觉痛惜,“兄长既已过世,那淑旻小姐想必也……若早知如此,当初便该与二公子竭力劝他留下。”
寒林凄然一笑,冷冽的面色总算有了些许情味,“巫者对生死应当看得通透,桦叔父何必为此伤心难过?”
“不错,想来我倒不如林儿看得透彻。”商桦苦笑,想不到曾经顽皮的孩子竟然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冰冷性子,真不知道这些年,她究竟遇上过什么?
顿了一顿,商桦眉头越发蹙起,“枰妹远嫁南林国,前些日子孙少爷来信,说起咱们的国主姑爷忧思成疾,病至垂危,而枰妹至今仍是杳无音信,生死未卜,柘弟又是生来灵力不足,不能修习法术,这样下去,眼看着祈天宫竟要后继无人……如今或许真是神上垂怜,让你回到祈天宫……”
寒林敛眉,万分地不情愿,但听他说得肯切,不忍把方才与高峻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只得敷衍地笑道:“叔父且不要说这些,我见大祭司要紧。”
商桦摇头,这丫头自幼与商靳不对盘,如今性子这么冷,难保一会儿不争吵起来,就这样放她进去真不会出事?但不放她进去也不是法子,默然向旁一让,由着寒林独自走进了幡影重重的内殿。
商靳早已听到了他们在外间说话,如今她进去,起身迎着她走来。
寒林快步上前,到了他面前,微微颔首,清冷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大祭司,寒林回来了。”
蕴着寒水的眸子轻抬,迅速打量了一下偏殿内的情形。
商靳的确比从前老迈了许多,但他威严的神态却是有增无减,遑论染病垂危的样子。
寒林轻轻蹙起眉,心知有些麻烦,但既已轻身进入祈天宫,想要随意出去,自是千难万难,只得暂且沉默不语。
商靳将面前柔弱的女孩子草草打量一下,喃喃低语,“林儿,这些年,你着实受苦了。”
他亲手教养的孩子,五岁时便被父母带往极北之地,杳无音讯,直到数年后才知她在父母死后一直漂泊在外,受尽苦楚,商靳再严厉的性子,想到这孩子的遭遇,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又想到长子已死,女儿商枰又失踪多年,祈天宫衰落至此,好不容易见到当年寄予厚望的孩子归来,自然是喜形于色,一点不假的。
寒林看不出什么破绽,敛首沉吟,在近乎凝固的寂静中低声敷衍,“您这些年,才是真正辛苦了。”
商靳重又打量了她一眼,立在面前的女孩子虽然体态柔弱,但一行一止悠然雅致,眉目间透出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与过去顽劣的孩子半点不像,想不到这些年磨砺让她变得这样持重,的确是承袭大祭司之位的不二人选。
“林儿,你几时回京的?”
寒林眨了眨眼,“一个时辰前才到达城内,本是要去寻找林叔父的——说来,那人……”
想起客栈外将自己半骗半劝带往祈天宫的青年,若不是他,自己大约早已寻到叔父林正平,将师父吩咐的事情交割清楚,离开京城了。
寒林蹙起眉头,隐隐觉得这件事,只怕绝不是商靳想见一见久未谋面的孙女,并留自己承袭大祭司之位这么简单。
商靳看出她的疑虑,面色微沉,这个丫头长大了,再不是当年那个虽然敢同他顶嘴,行事却不敢违抗的小姑娘了,不知如今这样的布局,最后会不会依然被她脱身离去?——但祈天宫再受不住有人这样离开了,她今日绝不能走。
见商靳迟疑不答,寒林更加不安,想着左右寻了林正平亦是由他转交,不如直接交与商靳,好快快寻隙离开,广袖一荡,半截长箫滑落手中,“大祭司,师父嘱托我带信回京,您看——”
“且不急着说这个。”商靳摇头,带信的事情他早已知晓,“你可曾听闻太子殿下病症?”
寒林眨了眨眼,太子体弱多病?刚才在镜天湖边,听到那几个女孩子是这么说的,在她幼时的记忆里,似乎也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情……
不过这种事情,就像那个年长的女孩说的,帝家爱怎么说,便是怎么说,寒林不会把它当真,至于幼时的记忆……她花了十多年时间,好容易忘了大半,为什么还要再想起来?
“殿下真病了?我只当是外间传闻……”
她那漫不经心的模样,着实让商靳有些着恼,面色一沉,冷声斥责,“什么真的假的!你离京虽久,也不能这样没规矩。”
寒林被吓得微微退后,心中冷笑,果然还是严厉不已,和幼时没什么两样。
见她面色平淡,仍是不以为意,商靳无奈,只得暂且缓和了下来,“我今日为了等你前来,尚未往东宫去,你既已到了祈天宫,自然不会再有人敢动你,不妨等过几日再慢慢和你商议情报之事。”
过几日?!
寒林蹙眉摇头,自己当时已经答应了师父,这信带到后就离开京城,怎么容得再过几日?
商靳直接无视她难看的脸色,“你跟我过来,一道去看看。”
寒林咬唇,摇头拒绝,“事务了结,寒林还要赶往他处。”
“你久未归京,又要急着走吗?”没料到她敢直接说出目的,商靳反而怔了,这丫头,的确同幼时大不相同啊。
寒林不退让,一字一句地解释,“师父遗命,我送出信件后便立刻赶往灵水郡。”
商靳听到“灵水郡”三字,面色比方才更加难看,“你和你父亲一样,都不乐意听我的话么?”
灵水郡是什么地方?她那母亲便是灵水郡水灵湾的灵族,一旦让她去了那里,自己就再也别想把这丫头带回京中。
身在祈天宫中,寒林还不愿冲撞商靳,见他面色不善,乖乖低头,“寒林不敢。”
商靳冷哼一声,“这才对,若你还认我,便跟我过来。”
认又怎样,不认又怎样?
寒林眼下并无选择的余地,只得跟着他拂开重重神幡,来到供着伏羲塑像的神龛下。
幽森森的灵火照着伏羲的塑像,威严到令人毛骨悚然。
不错,她一点也不喜欢伏羲,自小就不喜欢。
所以,每当幼时顽皮被罚之时,她宁可抄上一日的祷辞,也不愿意在神殿里跪上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