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临近内城,宁天街上就越冷落。
等两人到了内城北靖门的城楼下,四周已经没有行人,只剩了手执长戈仿佛石像一般的守卫,他们动也不动地站在城楼下,看到青年走来,全都恭敬极了,连目光都不敢溜过来。
镀金铜钉的朱红城门内走出了一个黑衣男子,窄袖劲服,年纪不大,看起来却十分老成。
青年上前低声向男子说了几句话,转过身向着寒林一笑,“商小姐,这里进去就是皇城了,这位高峻总管会带你进去见大祭司,先告辞。”
寒林点头默许,目光越过面前的城楼,不知落在何处。
夕阳正慢慢落向西边,给威严的楼阁镀上了一层金粉,内城中张灯结彩,华服的宫女正提着红缎装饰的食盒来来往往,似乎有什么热闹的宴会就要开始。
见到高峻带寒林走来,几个宫女停下脚步,“高总管,这位漂亮姑娘是谁呀?”
“这是大祭司的长孙女,商小姐。”高峻答得很顺口,全没顾忌寒林冰冷的面色。
为首一个宫女笑着打量寒林,眼神奇异,意味深长,“这模样是极好的呢,若是换上凤冠霞帔,那可算是风华绝代了。”
寒林顺着目,冷冷答道:“几位姑娘说笑了,寒林此来,为的是家国大事。”
高峻怕她着恼,误了正事,也劝道:“姑娘们快去宴席上吧,若是晚了,你们那些姑姑可又该责怪下来了。”
高峻说得在理,那些宫女这才嬉笑着走了,一路走一边还在议论纷纷。
待她们走远,高峻无奈地笑道:“商小姐别见怪,宫中的女孩子们闷得久了,看到生人便爱说话,一个个年纪轻轻儿,说话没轻没重的。”
寒林轻轻摇头,语声平淡,带着一点拒人千里的意思,“我还不至于因为这种事情生气。”
过去走过那么多地方,若是自己没有一身巫术,没有师父与师兄的庇护,这样的美貌,的确够她死上十几回了。
高峻笑了笑,“商小姐大量。”
寒林见四周车马如流,都挂着大红的缎子和灯笼,向着皇城中去,目光转了转,“……这皇城中有什么喜事吗?”
高峻神秘一笑,“商小姐回京不久,所以不知道今日是陛下纳妃的好日子。”
寒林四下一望,勾起一丝冷笑,“只怕太过隆重了些。”
她方才在那几个女孩的口中听到了只言片语,那位新妃不过一个农家女子,半点身份也无,就是一乘小轿送进宫去,都算不得轻慢。
高峻心下暗服这她的眼力,面上仍是轻描淡写,“新立的妃子木华姑娘年少——大约仅同商小姐年纪相仿,若不隆重些,岂不有负于她?”
寒林淡淡一笑,并不答话,却想起湖边女孩子们说的话,心想晗成帝若真是心有愧疚,又何必年年纳妃?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高峻见她思索不语,担忧她心中惹动怀疑,不愿再前往祈天宫,立刻带她转进通向祈天宫的路口,“商小姐这边走,大祭司该等急了。”
穿过宫女相对庞杂的内城外围,就是由朝堂、皇宫、王府及其附属的郡主府、东宫、祭坛、宗庙和祈天宫组成的皇城了,因为凤灯郡主未婚,且年幼不适合一人居住在封邑凤灯郡,因此便在王府中划出三进作为郡主府,实际仍是连为一体。
商氏族人居住的祈天宫就在东宫之畔,祭坛以南。
祈天宫虽然占地不多,但主体以水磨白石搭筑而成,外间饰以绘着凤鸟纹案的花青色神幡,院落庄严,与祭坛和宗庙遥相呼应,显得卓荦不凡。
十余年后再见故园,寒林不禁停下脚步,望着远处的祭坛出神。
巨大的伏羲塑像从祭坛中央拔地而起,俯瞰着整座城池,给人一种庄严但压抑的感受。
高峻站在她身边,见她不走了,生怕最后一步还出什么岔子,低声询问:“商小姐,您怎么了……?”
寒林回过头,冰冷的眉目荡起意思惆怅,声音温和一些,“没什么……过去那么多年,只有这祭坛和祈天宫还同我小时候见到的一样,一点都没变。”
高峻见她只是发发感慨,终于松了口气,放下心与她闲谈,探探口风,“商小姐此番回来,大祭司必定要留你在祈天宫的。日后商小姐还要继任大祭司之位,如今且不必急着看,倒是快去见见大祭司和其他几位叔父吧,你们也有十来年没见了,大家都很记挂你。”
寒林挑了挑眉,蹙起来,淡淡道:“我还有要事在身,无意留在京城,此间事务一了,我即刻便要赶往灵水郡,若大祭司真有此意,将来还请高总管向他说明。”
高峻微微变色,这丫头果然无意留下,“这不过在下臆测……若真有此事,小姐该当面向大祭司辞谢,外间说话不便,这就进去吧。”
祈天宫正殿阶下,两个身着灰色祭衣的巫祝看到寒林缓步走来,愣了愣,急忙迎上前,“大祭司已经等很久了,孙小姐,请您快些进去吧。”
寒林对这称呼显然不甚满意,但没说什么,敛眉随两人登上台阶,拂开神幡走进幽深的正殿。
过道中燃着蓝焰的雕花蜡烛,幽幽灵火燃得悄无声息,寂静得让人发憷。
寒林一路走,一路在心中暗暗盘算着究竟该如何称呼商靳——当年父母携自己不辞而别,商靳大怒,从此不再认父亲为长子,不仅革去父亲少祭司之职,甚至将父亲的名字从祈天宫族人的名册上除去。
如今……面对这个多年未见的祖父,究竟该如何相称?
她一直以来都不想回来,若不是身上还承有神血,她一定会否认自己原是祈天宫的族人。
正在纠结,一抬头见两个巫祝不走了,原来已经到了大祭司居住的内殿之外。
门外侍立的一个华服祭司正细细打量着她,寒林被他看得不舒服,不禁微沉下脸来。
“林儿如今都这么大了,这十余年下来,不认识你叔父了?”祭司敛眉叹息。
当年她被父母带走的时候,不过是个五岁的小姑娘,商靳管教族人虽严,她却顽劣非常,教她联系术法时总与祭司巫祝闲谈,甚而敢同商靳顶嘴,每每被罚去跪在神殿内或是抄写祷辞。
如今,她却是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态度回到了祈天宫,冷冰冰的一张脸,叫人看不透她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