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身侧诸位能臣贤臣,人间平定之势已仿若水流直下一般而顺理成章,而我为他等引以为帝君,却有可能无法带他们重回五灵,甚至能不能替他们保全这人间,似乎也充满变数而无法确定。
其实时至而今,得汲月潭灵息引转,于漩涡前静思冥想,我早已明白这人间原本是由我未竟之念所生,其存在只是因我太想弥补往生憾悔,其实直到今天,我仍然陷于那五百年前旧因缘,尽管当初我不惜魂灭,以为可以忘记五灵也借此保全五灵,然而我到底是对青龙衍一世牵绊至深,竟至于重塑人间,以为摒弃所有灵力相关,便能够重新开始哪怕只是重头再来,只是我没想到,人间既是因五灵前缘所生,那又怎么可能不与五灵牵扯半分?
而事实上,如今的人间早已因灵息奔流而受五灵之动而动,然而单向的灵息流动却从来无意叫两界相融,其实人间只是五灵残缺不全的复刻,或者说更像是一场我一厢情愿的幻梦,然而宿世因缘纠葛,竟叫我在梦境中依然转醒,到头来却将人间做成了五灵灵息游走避让的缓冲,其实身在人间,我根本无法也无力造一个能叫众人复回五灵的坦途,而五灵,可怜五灵则更是因我再次身临,阴差阳错地复现了水灵为祸,灭世端倪……
其实若只是针对保全人间,我并非参不透,事实上从当初禁城毁塌,我忆起往生时,便有两界诸路灵场通道闭塞,已好似在为人间与五灵分离做准备,甚至于灵塚,那高山交纵实则为两界支点的灵塚,亦在我恢复记忆后出现通道与屏障闪回不定,以至于最终成阻隔。换言之,如今的两界交融之所唯在龙城漩涡,只要这漩涡弭合,人间便会彻底脱离五灵,得一个现世安稳,而若想弭合漩涡,其实只需我十成灵力,或者还不如说,我正是可以借弭合漩涡而化散十成灵力,将人间彻底做成一个毫无灵力的太平世,只是,只是一旦如此,那五灵,那曾经繁华的盛世五灵,于我,于聚灵转生的众位,都终将会成为一个梦,一个遥远而再也无法企及的梦,至于五灵界本身,则更是会注定风雨飘摇,灾祸频生,甚至最终会湮灭于,茫茫沧海之中……
这叫我如何下得去手?
哪怕我知道自己渴望留在人间,哪怕我也清醒地意识到让人间与五灵彻底分离,让自己在人间得一世真正的轮回或许该是最完美的选择,可是五灵,我曾经为之付诸所有的五灵界不该还是落得个灭世之兆,我想去挽回,天知道我有多么想去挽回,虽然我知道纵是我迟迟不下手去封闭漩涡,除了让五灵灵息得人间缓冲以稍稍延止覆灭之祸,却无法真正扭转结局,甚至人间亦会因五灵所祸,到头来两界一团乱麻,无一善终。
事实上该如何挽回五灵宿命我根本不知,其实我内心明白,或许那根本就是无法挽回。
我的心里很乱,也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为五灵再作努力,还是该一狠心弭合了漩涡,至少得人间现世安稳。其实我想找个人问一问,可是我却开不了口告诉锦鲤他等如此残忍的真相,其实初开始在还没明晰所有前,我最想找如歌问一问,可是如今在明白了如此两难后,我却又最害怕告诉如歌,我怕他劝我干脆弭合了漩涡,也怕他劝我再为五灵作尝试,因为我知道这次无论如何选都势必成遗憾,我不想他出于任何成全我的考虑来助我作选择,更不想日后万一有遗憾须得他来承担责任安慰我,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漩涡灵息依旧不停,我却缓下了南城之行,我盼望时间能过得慢些,再慢些,直到几日后,龙城里迎来了故人。
白暨来时依然是给我带回了碧螺青玳,想来他忆起过往后必是先从淮川回去了碧泱山,而今时龙城相会,我一见他本欲声唤小白,然一想起过往今生这许多事,话到口边却道,“白卿,别来无恙?”
闻我唤他白卿,白暨显有片刻闪神,然他复又了然,只朝我一笑答道,“陛下与微臣,真的是太久不见了。”
是啊,太久太久不见了。
说起来或许有些不可思议,白暨虽年少与我深交,然不管今生抑或是过往,他其实并不如锦鲤在我身侧事事辅佐,可今天面临这两难之境,我对锦鲤开不了口,对白暨倒反毫无压力,我虽不会与他言诉所有实情,但在这灵息漩涡边倒不免问起他在过往五灵与今时人间中会如何选择,“白卿,你想回去五灵么?”
我一问白暨,私心也是在为自己寻求建议,然而白暨闻我所问却淡淡笑道,“随缘吧,可能就不回去了,呵呵,也许根本就回不去了。”
他道回不去不由叫我心下一紧,我心知他不该知晓如今五灵与人间境况,是真正会叫人间的众位难以回去,然他言下之意,却又有何指?
“白卿,你可知当年你故去之后,朕为保水鸿灵源完整曾纳娶她为水族贵妃,不过朕与水鸿之间从来有名无实,如今水鸿在五灵界很好,她很想念你,你们的女儿非常可爱,就跟你小时候一般,是一尾胖胖的小白豚……”
说起小鱼兰,说起小白小时候,我难得的缓下心神,笑意亦不觉爬上眉梢,而一见白暨此刻亦有些神思怀想,我不由得又问他道,“你不想回去,与她们团聚么?”
我再一问唤回了白暨心神,他一时定定来看我,片刻却道,“陛下深恩,其实白暨已自碧螺青玳处得知不少,若说水鸿得陛下保存灵源还能说只是幸运,而我的女儿,鱼兰她恐怕已是得陛下再造之恩,小家伙甚至还被陛下册封为水族公主,呵呵,陛下,你这是叫微臣想回去,却也不想回去啊。”
“哦,白卿此话怎讲?”
白暨所言我益发不解,然他见我茫然之状却更是哂笑不止,“陛下,你可知微臣现在后悔了,其实有人间这一世,微臣想起往生来早已是后悔万分,我有时候都在想,为什么你贵为龙帝至尊,却对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臣子百般尊重迁就,却叫我从前,大约是真的有些恃宠而骄了,是啊,想起来微臣当初真是胆大包天,水鸿是羽族玄天护法,我作为你龙帝近臣,无论如何也不该与她相交,可是我……”
“唉,微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说所有发生的事都已经发生了,我与水鸿之间有深情,但那终归已是往生,水鸿既然有幸能成为你龙帝贵妃,甚至碧螺还说过陛下你曾有意立她为后,想来她未必会真心允我今生,至于鱼兰,对鱼兰而言我本即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甚至在她的生命中几乎从未出现,陛下你想一想,今时我即便回去,又能如何?”
“白卿……”
白暨一席话我虽心觉不妥,亦有多处并不认同,其实我本欲与他言诉水鸿待他情深,决不会不允他今生,至于水鸿之水族贵妃身份,亦不会成为他二人之间阻碍,然而话到口边一想起五灵界或许真的回不去,我却也语塞半晌,终只是再问了一句道,“白卿,若我们所有人再也回不去五灵,再也不能够身负灵力,悠然川上,你不会遗憾么?”
一问出,白暨注目于我,眸光更是复杂难辨,半晌后他仍是笑了笑,“遗憾哪,陛下,只要微臣一想起你来,满满便都是遗憾,至于是在人间遗憾,还是回去五灵遗憾,于我,又有什么分别?”
白暨始终如此,他好似态度淡然,实际上却如他满口所言是真正的遗憾,这一时竟叫我不知该如何接话,而最终他见我注目那始终不停的灵息漩涡,却劝我道,“陛下,你是不是自己也不想回五灵,但却又舍不去五灵,舍不去多少人想要回五灵?陛下啊,微臣我虽不是什么经天纬地之材,但对你总归还有些了解,其实我并不相信碧螺青玳提起过陛下你本是龙神之灵,其实在微臣眼中,陛下从来只是那个被深情与责任束缚的青龙帝,其实有的时候,陛下你根本无须顾及其他,你喜欢做甚便做甚,你喜欢欺负谁便欺负谁,其实这世间到处都是遗憾,你又管得了多少遗憾与你相关?”
白暨说出这一番话来,委实叫我有些吃惊,而今时他见我瞪圆了眼睛看他,竟更是一笑怅然道,“龙衍,原谅我还是想唤你一声龙衍,忘掉过去吧,大约那如歌王,也是想要叫你忘掉过去,过往的太子殿下,今生的山间少年,你不总是向往着一世逍遥,身寄江海么?”
小白总是来得那样匆忙,却又走得那般悄无声息,我其实明白他满口的遗憾是指什么,甚至我也在想,如果当年他未曾避我而远走,会不会根本就不会有过往今生如此的各种遗憾,可是哪儿来那么多如果,我若真的能像他所说那般想做甚便做甚,喜欢欺负谁便欺负谁,我大约也早就不是青龙衍了。
我终究还是去了南城,去见如歌,而化龙御风,云间穿行,一低眼看人间苍莽大地,我却见那山回关大水倾覆,水势竟毫无缓解,我知道,这必定是五灵界陌阳苦战,灵兽长他等依然未占上风,是啊,五灵界水灵复盛,父皇又身负龙神真力,纵有羽帝幽魔君主相助,灵兽长纵想固壤陌阳,却也是不易啊!
心里的不安益发翻腾,我甚至在那山回关附近直下云间,复作人形后也只能在高山之巅寻个立足之所,而那百越百姓为洪水所苦,形容狼狈,人成鱼鳖,今时他等匆匆往山间避走,更有人直呼欲寻山神庇护,哦,何方山神,却又如何庇护这大水?
我竟不知那百姓口中的山神乃是数月前才一意移魂作山鬼的天禄公主鼎贞,或许贞儿身佩碧海明珠,确会有些辟水之效,然而今时我顺那百姓所指再见贞儿,远远地却见众人拜服于她身前,而小公主眼神懵懂惊恐,她身侧赤豹文狸逡巡,匆忙间已是避开众人直往山间,却也叫我心念一动,堪堪追去……
再见贞儿,贞儿已不识我为何人,而我与她对面却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我欲唤她贞儿,却又不敢打破她执意要来的山间逍遥,可方一待我转身欲走,却又分明能够感觉到她躲在大树之后投来的视线胶着,唉,小白告诉我这世上处处是遗憾,可为何偏生是我,竟作下如此多的遗憾?
我若抛去过往,放弃五灵,就当真对得起留在人间的诸位,当真对得起我自己?人间原本是梦,原本存在即是让我弥补往生憾悔,可是为何事到如今,我怎么觉得自己非但不曾弥补半分,却仿似还要造成更多的憾悔?
如歌,我希望你能替我解惑,更希望你能说服于我,然而一当我身抵南城,一当我真的见到如歌,我一张口却问他,“如歌,你怪不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