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心中早有预料,但织成还是目瞪口呆。『言*情*首*发
也有婢仆从她身边走过,但一来她换过容颜,根本认不出是方才那名小婢。二来她此时打扮,本就象是来赴宴者中的一员。刘备驭下有术,虽然宽厚,但也很严厉,他在这江上春宴中邀来的客人,这些婢仆们是万万不敢冒犯的。所以虽然织成表现奇怪,但没有一人上来盘问。
当然,刘备无论是在府中还是在这舫上,都表现得十分随意,没有什么森严的戒备,更没有士卒林立四周。这跟他要刻意表现出自己待人赤诚,全无防备的“美好品质”有关,但还有一个深层的原因:他身后的张飞,实是万人敌。但叫这位在后世都威名彰显的勇壮之士守在身边,的确是不用担心任何剌客。
这一点,是织成在见到张飞之后,便马上明白过来的事实。
她修习天一神功已经有了不短的时间。当初孙婆子传这内功心法给她时,说是适合女子,盖因天一生水,而水者,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但在织成看来,无非是女子力道不够,就从其他方面委婉地来补充罢了。
因为她修练了这么久,内力进展虽不能说是神速,但的确相当可观。
但所增长的能力,也不过是轻功和灵识罢了。跑得快,听得清,看得远,还有就是感觉敏锐——比如一见这位张飞,便知道他外貌虽然粗豪,实则内心十分缜密。方才他怒吼马超之际,看上去十足的莽夫,但是织成是因为将大半心神都凝聚在他的身上,却是感觉得清清楚楚:这位张飞心跳呼吸,一切正常。
即使没有精通现代医学,她所学的常识也早就告诉她,一个人喜怒之时,会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张飞却一切正常,可见心中十分沉着,并不曾真正动怒,真是难为他还生生地憋出了满面通红之色。
刘备不是个寻常之辈,就连张飞也是如此。
还有眼前这位少年“郎君”——不得不说,她扮起男人的水平和自己不相伯仲,但是这么熟了,织成当然还是一眼就认得出,正是崔妙慧。
她生意做得这么广?都跟刘备搭上线了?
事实上织成一路行来,跟崔妙慧也有过几次联系。但是路途太过漫长,虽有信鸽往来,但仍有风险。所以没什么急事的情况下,二人也通过驿站来交流信件。
送信之事都是杨阿若安排,却并没有让辛苑得知。
在这一点上,织成与杨阿若有着微妙的默契。
所以,有两次因是通过驿站,崔妙慧的信件来得迟了些,至少比杨阿若的消息迟,但是对织成来说,利害不曾攸关,所以迟两天没关系。
比如,曹操攻蜀,又比如,曹丕纳妾。
崔妙慧在信中一般都是告诉织成,最近织坊发展到怎样了,又做了哪几笔较大的生意。虽然织成不在,但因了天水碧锦和其他一些花纹不错的锦样,生意的确做得还不错。只是崔妙慧既没动用崔氏的资源,又没有去找过曹氏兄弟,所以这个生意好不过是将锦卖给一些富户赚了些钱。唯有天水锦打入了权贵圈子,但只有这一种锦匹,也不过令人有些微意外罢了,并不算什么锦业大户。
刘备居然将她请了来,虽有杨阿若与陆议先后大吹法螺,但是刘备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一时的声名是最不值当的,实力才最重要啊!
云落织坊,眼下只有声名,实力却很薄弱。天水碧虽然名贵,但眼下风头一过,必会淹没在不断推陈出新的各类珍锦之中。
不过,崔妙慧这一现身,舫中却为之一静,便是先前那些不甚认可的人,也不由得怔住,眼中流露出钦敬的光采来。
无他,盖因崔妙慧太美。
女子之美,向来有很多种。所以织成对于所谓的甄洛的“河洛第一美人”的称号一向不以为然,因为任是怎样美丽的女子,也只能在某一种美的门类中排名第一。
比如甄洛,论起婉娈柔美,她必然第一。
但若是论起仪容端华,必然是逊色于崔妙慧。
清河崔氏,择妇向来选择的都是名门贵女,教育女子也十分严格,一代代的遗传加上家风,沉淀下来的尽是精品。而且因为他们是以清贵端华为美,倒是与时下女子所流行的那种婉顺不同。
不过也的确不同,大多数的世家嫁女,是希望能获得更有势力家族的提携,所以女子必然要婉顺以侍奉夫家。清河崔氏本身是一等一的世家,他们的门第是与君侯并列的,女子嫁出去,即使不能母仪天下,也为一方诸侯夫人,若是一味婉顺,在夫家遇到危难时根本无力支撑。若那日攻入袁府之时,袁熙的妻子不是甄洛而是崔妙慧,至少她不会只知道伏于刘夫人膝头痛哭。
如果说其他的女子为凌霄花,那么崔氏女便是橡树。
织成那晚饮酒之时,半醉酣处,曾将这个比喻讲给杨阿若听,杨阿若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又是何草木?”
织成当时哈哈一笑,道:“野草。”
不想象凌霄花一样攀援他人,也不愿和橡树一样并肩站立,不用跟任何人扯上关系,却照样能潇洒地走遍整个大地。
但此时她不得不承认,到底还是橡树比较美。
刘备都已亲自走下席来迎接,在座“诸君”不管是不是真的待见这个董真,也不得不站起身来相迎,此时刘备一一介绍,恰好织成也就听得明明白白。
这席上刘备为主,马超是大宾,“董真”也算贵宾一个,还有几家大织坊的代表,其余人看来皆是陪客。不过先前那个极是赞许董真的大族家主名叫陈骞,看样子在葭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豪强了。
其余的人看上去都无足轻重,至少在这个宴会上是排到了第二三四流,只有陪客之份。
总之看上去,这江上春宴应该换几个字,叫作“纺织行业交流博览会”才对。
织成想:看不出这刘备,倒还有商业头脑,弄出这么个博览会来。
所以只是行礼而已,却没什么大的介绍。
崔妙慧衣衫飘然,举止落落大方,恰好坐在刘备下首,马超对面,这个位置又惹得有些人一阵侧目。先前因崔氏容颜所带来的震慑不免慢慢褪去,倒是妒恨占了上风,顿时有人忍不住跳出来打头阵道:
“刘君说今日之宴,非但为了赏春之夜,主要是因了筹集大军粮草。也不知董君献了多少金钱,才能坐在此间?”
这话问得十分恶毒,却是坐在左方下首的一个中年人,相貌瘦削,双目狭长,此时射出光来,宛若蛇虫旁伺,令人心中颇不舒服。
崔妙慧微微一笑,道:“听说刘君仁德,擅能容人,无论有才或是有财,皆可纳之。据闻君乃蜀中名坊,益珍锦绣,董某在洛阳都有所听闻。相比而下,我董氏织坊方才起步,也唯有几分才德,却哪里及得上君之财力呢。”
她这几句话一堵回去,那中年人不禁一滞,却憋回一肚子气,偏生无法反驳。
她先赞扬刘备宽厚,又顺便捧了捧对方织坊,自己谦虚了几句,才明明是在暗讽对方唯有财力而已,才德却有所不如。
织成不禁好笑,忖道:“妙慧可是出身名门,这种如何骂得恰到好处又不落人口实的嘴皮子功夫,是世家贵女们必备的技能,你能比得过她?”
那中年人冷笑一声,道:“我益珍织坊数百年基业,无论财力才德,皆有口皆碑,却不是靠口舌之利!”
崔妙慧悠然道:“益珍织坊延绵数代,自光武至今,固然是源远流长。不过当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方有我高祖兴汉,这万里江山,尚且轮流易主,何况织行一业?”
这话却说得直戳人心,偏偏更难反驳。
她都将汉高祖得天下的典故搬了出来,谁还敢说当初高祖做得错了?你益珍织坊再厉害,还想一手遮天,不准人家冒出来不成?
那中年人只觉自己胸口都快被憋得炸开,他素来阴狠刻薄,只有挖苦人家的份,哪象今日连连受挫?遂强自提起神来,挤出一句话来,冷笑道:
“尔有何能,竟以高祖喻之?”
此时侍女们已在四面张起了帷幕,为的是挡住夜来凉风。只在正前方以纱帘垂落,恰好能令半空星光落入视眼,与幕中烛光交相辉映。又有侍女在各席之间安置好铜质火炉,暖煦扑人,更增春意。
“董某的云落眼下不过是个小小织坊,岂敢以高祖相喻?不过先贤大德的丰功伟业,足以令我等后人,油然而生敬仰之意,并努力效从之而已。”
崔妙慧意态悠闲,潇洒自如,仿若整个人焕发出淡淡光华,更显出了那中年人的狭隘与不堪:
“倒是贵坊,创立数百年来,珍品倍出,昔日益州之内,有三分之一的锦匹是出自贵坊。甚至是内廷上用,亦不远千里前来征奉。”
温度渐升,崔妙慧双臂伸出,任由侍婢为其除下外着裘衣,举止优雅,端丽无双:
“然听闻去岁以来,贵坊蚕丝不足,产量大减,且染料亦出了问题,‘益黄’中出现了杂色。损失惨重,不复益州珍品之誉!董某勉强讲了这半天,其实不过是谦虚罢了,难道黄管事还以为我是真的怕了你们益珍?不好好想想如何振兴家业,却计较此刻小小席位高低,想一想益珍败落在尔等手中,也真是合情合理!”
她一直雍容和熙,让人赞叹全不似出自一向以尚武闻名的陇西世家。谁知转眼间便如此刻薄,话语之毒,连那位黄管事只怕也要退让三分。
呛!呛!
黄管事勃然变色,从席中跳起身来,他身边两名护卫早已拔剑相向,寒气出鞘,蓦地指向了崔妙慧!
刘备为显宽厚,其实也是他自己根本不怕剌客——不但没有要求大家解剑入宴,甚至还允许每人带了两名随从。
原本各人入席时,也只认为带上随从是为了彰显身份,谁也没想过会真的动刀动剑。益珍织坊,确如崔妙慧所言,是益州境内一流的织坊之一。家主姓黄,这位管事也姓黄,可见必是族中之人,所带的护卫武功不差,且过去也是骄横惯的,在这小小葭萌,面对的又是一个小小的洛阳织坊主人,更是不放在心上,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想着眼前这小子虽然嘴巴刻薄,却长得颇为俊美端丽,想来下一刻便会吓得屁滚尿流,正好一泄方才之愤。
谁知眼前影子一晃,继而卡卡两声脆响,惨叫声中,有两人如弹丸般跌出幕外。众人定晴看时,跌出去的却是那两名黄氏护卫,地上亮晶晶的,倒是多了两枚剑头,显然是那两人之剑被蓦然斩断!
众人惊魂未定,崔妙慧却漫不经心,随手拈起一枚剑头,向身畔那护卫道:“虎头,你知不知道自己又错了?”
那护卫虽一直跟在崔妙慧身后,但他长得颇为墩实,相貌又甚是普通。在崔妙慧这样的主人光辉映衬下,几乎等同于路边草木一样的存在。只到此时出剑,才吸引了众人注意力,只觉他杀气四溢,隔得近些的人,甚至不由自主往旁边避了避,否则只觉那森寒之意深入骨髓,连旁边熊熊炉火都不能抵御。
此时听崔妙慧发话,那护卫杀气一敛,挥刀回鞘,搔了搔头,苦笑道:“不知。”
他没了杀气,越显墩实,甚至还有几分憨厚,哪里象什么虎头,只怕牛头更适合些。
崔妙慧将他推到一边,起身向着刘备一揖,朗声道:“使君阶前,原不该现刀剑之气。然生死之际,虎头护主心切,多有冒犯,望使君海涵!”
那黄管事见她居然此时还在弄这种礼数,更是气恼,戟指喝道:“你……你……”
刘备微笑道:“无妨。”向黄管事又笑道:“不过是些玩笑话罢了,管事何必动怒?来人,扶二位壮士舱中歇息,若有创伤,须好生护料。”
看向杨虎头的目光中,却多了些欣赏,道:“剑出也,如出柙之虎,当不愧虎头二字。何论冒犯?取金一饼,赠壮士压惊!”
他看上去仍是言笑晏晏,但瞧这处置法子不同,便知道他对于崔妙慧与那黄管事态度的不同。
黄管事正是马超带来的,此时看情形便知不妙,不禁暗中瞪了黄管事一眼,心头恼道:“这益珍织坊百年经营,又不是没跟达官贵人打过交道,怎的这黄奎中如此冲动不济?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带他来呢!”
他却不知,这益珍织坊名气甚大,这黄奎中虽是个管事,在族中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是在益州多年,所见士族贵人极多,这刘备不过是刘璋从外面请来的,如今更是僻处葭萌,他又哪里会看在眼里?更何况见到区区一个小织坊的家主都与自己同席,又多次受到讥讽,又岂会忍耐?
说到底,还是实力始然。刘备想在葭萌有所作为,为筹备军费,自然会将主意打到蜀中最负盛名的锦绣之上。但是益珍织坊却未必肯为他所用,店大欺客,有时会连势力小一些的小诸侯也不放在眼里。
刘备心知肚明,所以也不得不容忍。
之所以连洛阳董氏的织坊都会请来,自然是对益珍这样的大织坊是否会支持自己信心不足,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想剌激一下这些大织坊。
虽然这些织坊多年在蜀中经营,黑白通达,也算得上一手遮天,但是眼下这时世,毕竟是靠实力说话。论及实力,商人总是比不上军阀,即使眼前这位“军阀”目前只能控制小小的葭萌周边,但即使百里之地,他也是当之无愧的君王。
所以,纵然他看上去仍然十分宽厚,但心中恐怕对益珍织坊,反感之极。
崔妙慧不是蠢人,她敢于激怒益珍织坊,一来是为了令刘备更加看清,这些大织坊自恃甚高,而他目前却尚在蛰伏之期,所以大织坊们最初并不会对他俯首帖耳,为之所用。
二来,她求的便是出头。
不错,出头。
所谓的董真不在,崔妙慧未必一定要亲自出面。毕竟家主出外,由大管事代替前来并不算失礼。但崔妙慧来了,不但来了,还刻间体现出她的容貌气度,刻意就是要震惊四座,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她来了就来了,如果谦恭退让,即使是黄奎中这样的人,也懂得容人容已的道理,不会令她完全颜面无存。
可是她如此高调,甚至不惜令杨虎头出手,敢于得罪益州赫赫有名的益珍织坊,便是要加深众人对她的印象。加深印象为的是什么?当然是打入巴蜀之地。
看来她真是一个贤内助。
织成在心中暗嘲道。因为她居然跟自己想到了一起,除了大家对于出手的时机把握得相差了几日,几乎是不约而同。
不约而同地选定了刘备,作为打入巴蜀市场的第一枚楔子。
只是,织成有后世看来的历史资料作为参考,而崔妙慧只靠身在洛阳的判断,便能得出这样结论,甚至不惜亲自入蜀,足见其果毅决断,并不亚于自己,而论智慧见识,甚至还远在自己之上。
清河崔氏,果然不同寻常,精心培养出来的崔妙慧,也的确不负其名,既妙,且慧。
如果当初没有这些风波,嫁给曹丕,她……真的很适合。即使暂居滕妾之位,临汾公主这种人,虽有小聪明,也不乏内宅手段,但这些在崔妙慧面前根本无济于事。
织成太了解曹丕,他对一切都洞若观火。
如果他需要崔妙慧来帮助他平定后方,那些小手段完全不值一提,所以临汾公主,根本就不会是崔妙慧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