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立在文昌殿中,从殿门望出去,恰是微微泛白的天空。在阴冷的天色里,檐下宫灯仍闪动着微弱的光芒,灯光中雪片纷纷而落,看得久了,眼睛便有些涩疼,但他执拗地没有眨眼。
一名南军卫服色的男子躬身站在殿门口,殿外还跪着一名战战兢兢的小内侍。雪下得颇密,他们只站了片刻,且有廊檐的阻挡,头上身上还是落了一层雪,却没有人敢伸手掸拭,在欲曙还暗的夜色里宛若两尊木雕泥塑。
“伏氏已经死了?”
曹丕并没有发怒,但那声音比冰还要冷,听起来叫人心底往外直冒寒气:
“何平叔真是大胆,先是挟帝至文昌殿,后又竟敢在那里逼死伏氏?你们南宫卫士令、掖庭司马都是做什么吃的?就眼瞅着羽林郎横行于宫墙之内?他何平叔又不是汉武!”
汉武帝时的羽林郎多为英武健儿,是一枝不容小觑的强兵劲旅、天子近卫。事实上到了本朝,羽林郎更多是流于光鲜,多为贵戚权门子弟充当,为的是博一个出身。虽说是离皇帝最近的御前近卫,其作用跟仪仗队差不多,是中看并不在乎是否中用。真正的宫城禁卫,还是由南军卫充当。但今晚却分明是掉了个儿,羽林郎竟然做了南军卫的事情,而何晏竟抢先一步,先把伏后给弄死了!
曹丕只觉心中一阵阵阴火上升,只想找个什么由头发泄出来。不过他素来沉着,便是发怒,亦没有失礼訾骂,只是那语气听起来分外让人惧怕罢了。
那南军卫正是掖庭司马,他的上司是南宫卫士令,此时正受曹丕严令,把持了宫中各大通道,搜捕从犯,无暇分身过来,他便很无辜地当前承受了曹丕的密集怒火。
此时只恨不得将身子低到地底去,嗫嚅道:“当时属下也曾拦阻,然郎中令他……他手执的是魏公钧令,说可以在宫中危急之时,便宜行事!上面盖着赤红印章,属下亲眼所见,千真万确是魏公之印!又怎敢阻拦?”
“是阿父?”曹丕一个激灵,从怒火中拔出思绪,强行镇定下来。何晏怎会有阿父的令旨?且阿父事前怎的未向自己露出半分口风?即使是何晏为假子,素来得到阿父的喜爱,但自己这个正经的卫尉、亲生嫡子居然不知?
思绪纷纷,尽都涌了上来,曹丕有些不安,但随即按了下去,冷笑道:
“虽是阿父之令,但何晏如此胆大妄为,就不怕史书钩沉,落上他那不光彩的一笔么?”
他哼了一声,道:
“伏氏薨前说了些什么?一个字也不许遗漏!”
小内侍跪得久了,又冻又怕,全身都僵了一大半,此时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还是那名掖庭司马在他身后重重踢了一脚,他才失声叫出来:“啊……奴婢……奴婢只听说,皇后……不,是罪人伏氏被送往文昌殿后,是当着……当着天子的面被灌下鸩酒的……当时……当时……”
他全身瑟瑟发抖,全身浸在这冰冷的黑暗里,想着自己不知死活如蝼蚁般的未来命运,几乎要哭出来:“当时伏氏质问天子,说本宫是皇后,难道不能托庇于陛下,而保留一条性命么?陛下用袖子掩着面,哭泣着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天,怎么还能庇护你呢?’然后……然后郎中令就让人抓住伏氏的发髻,将她拖到旁边一处侧殿……鸩……鸩杀……并让陛下在诏书上盖了玺印,废伏氏为庶人……”
怪不得何晏要挟持帝后去文昌殿,原来是为了要取放在那里的皇帝玉玺。
回想入宫之时,如林火把中摇扇微笑的何晏,心中愤怒与不安腾腾生长。
自己虽也曾凌迫废后,却主要是为了逼出潜在宫中的马超。虽然心中知道,阿父权倾朝野,等同天子,但毕竟还尊汉室为正祚,自己又如何敢当真随意要挟皇帝废后?
没想到何晏却有这样胆识,竟将这虚妄的凌迫变成了现实。且不是皇帝随身的钤印,而是真正的玉玺!
不,何晏并没有这样的胆识!他所凭恃的,不过是阿父盖了印的旨令罢了。曹丕心中仿佛有一股寒流升起来,他紧紧握住了拳头,感觉到掌心一片冷湿。
不知是否想到当时场景,心中恐惧之极,小内侍不由得在地上伏作一团,有如风中树叶,似乎随时便要凋零:
“伏氏二子亦被鸩杀,陛下……诏书上还说,要将……将伏氏一门百余口,合族诛灭。只待天明宫门大开,便遣人前去长公主府……”
伏寿之父伏完虽被封为大将军,但同时也是阳安长公主的驸马,所以伏府其实还是阳安长公主府。
“从前的大长秋穆顺,我记得是在甄少府入宫前不久才下入掖庭狱,他是因何而获罪?”曹丕忽然问道。
那小内侍又是一阵颤抖,答道:“只说是……御前失仪,冲撞了魏公……当时随大长秋……随侍于中宫的内侍,也一同下狱而死。”
又是阿父!
是从何时起,阿父有了这样的念头?穆顺又是因何而下狱?曹丕记得穆顺,那是个年过五旬、素来恭谨的人,又是伏后最为信赖的内侍,当初天子与伏后避难于沁园时,他便在伏后身边,后又从洛阳迁都于许,只至来了邺城,一直不离不弃。这样一个人,又怎会在权臣面前失仪冲撞,甚至还株连了当时其他在场的内侍?
穆顺之死,必然与伏后所谋有关。
今晚发生了这样大的事,火光映红了半边宫城,邺城的权贵所聚集之年,就离鸣鹤堂等处不远。特别是大理寺几乎是一墙之隔,只是拘囿于此时宫门紧闭,无法前来探知罢了。
明日一早,这里的事情就瞒不过朝臣。废后可是大事,平时呵责伏寿无妨,当真要废掉并除伏氏全族,这可是非要个重要的借口才是。
知道有自己在,宫城便不会有失。却特地派了何晏去赐死伏后,似乎一切早在其预料之中,阿父意欲何为?
还有织成……不,是阿宓!
这个新的名字,只是在心里轻轻浮起来,便仿佛带来一缕清新的甜意。
她居然同意了自己取的这个新名,让他好一阵窃喜。好像她用了这个名字,便与他之间建立了某种亲近的联系。那样若有似无却又是最坚固的联系,任是怎样的力量似乎都无法分开。
思绪被强行拉回来,他需要想眼前最急迫的事情。
为什么阿父要将她送进宫来?难道是早就料到她会先下手为强,烧了这中宫?但中宫被烧,伏后被废,想都想得到阿父会宣称是伏氏图谋造反,以伏后为内应的缘故。那么身为中宫少府,甄氏必然不能逃脱罪责。
其实伏后被废的最主要原因,在于从椒房殿中搜出了马超,而这一切的缘由,恰恰是因为身为中宫少府的甄氏,放起了一把烧破天的大火,根本是有功无过。若是论功,偏偏这种有损皇家声名的阴域之伎又不能张扬。
最妙的办法莫过于是宣称中宫少府与其所居的落云院一起夷为白地,也死在这场大火之中。外人才会猜测,是这位行事一向大胆的中宫少府碍了伏后之事,所以被杀人灭口。
既是伏后首先祸乱宫闱,放火烧宫,又害死了魏公最看重的救命恩人,这样不贤之后,自然要废掉。况且皇帝仍在,朝中老臣也无话可说。伏后一倒,其谋反的罪名大可诛尽伏完及伏氏全族,皆非难事。
曹丕长在曹操身边,对于这个阿父做事风格套路已颇为了解,心念如电,便已经想到了七七八八。然而接下来的一个问题却让他皱起了眉:
既然如此,她身为这中宫少府,地位尴尬,又能何去何从?
他在心中隐约猜到,阿父不会想杀她。
如果要杀她,在何晏拿下伏后并取得废后诏书后,顺手一刀便可要了她的命。
可何晏不但收留了她,还将自己新得的心爱晕裥袍子赠她穿上。何晏看上去只是貌美风流,其实颇有城府。如果阿父要杀阿宓,他绝计不会违逆。
说明何晏也猜出来,阿宓是不会被诛杀的。
那么,此间事了,织成不能再存在于人间,甄宓又该去哪里?
想起临走前何晏那样难看的脸色,或许并不是仅仅因为自己为她取了新名,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何晏以为阿父已将全盘计划告诉了自己!
没有谁比自己更明白,从小到大,何晏是如何毫不服气、若明若暗地与众兄弟一起争夺阿父的宠爱。似乎越是因为他并非亲生,又在曹氏庇护之下,就越要骄傲地展示出他得到这一切是理所当然。
尤其是何晏来后不久,曹昂战死,曹铄也病夭,丁夫人与阿父反目自请归宁,生母卞夫人开始执掌家事。自己从一个并不起眼的第三子,忽然就成了最有前途的嫡长子。
有了这样的身份,多年来被忽略的才学也被交口称赞,刹那便光彩熠熠,这叫何晏如何服气?
他有的,何晏总是也要争夺。
比如敬神衣大典上的那件晕裥锦衣,临汾得了去,又直言是要送给玉郎,谁都知道这锦衣必会落到自己手中。何晏就一定要弄来这件晕裥袍子,还公然送给阿宓穿在身上!
……不!
一个念头又闪过脑海,他打了个激灵,浑身一颤:
如果阿父真的想杀了阿宓,何晏有一整夜的时间可以下手。他之所以未曾下手,或许是想借阿宓再来气一气自己,可是此时何晏却发现阿宓与自己如此亲近,气恼之下,会不会就……
水阁之外虽有卫士,但何晏与阿宓主婢,可是独处于阁内!他虽看似柔弱,且喜好玄学,其实功夫不错,骑射之精甚至不逊于子建……
“知道了,你们都先下去!”他低喝了一声,也顾不得许多,抬脚就往外走,却被匆匆而来的南宫卫士令拦住:
“卫尉!临汾公主已拿下,但崔女郎却不见了!”
眼下宫中贵人,唯天子夫妇与临汾公主。崔妙慧暂居于临汾公主第,身份又特殊,是崔琰的侄女,说起来还是刚被封为临淄侯的曹植的小姨,自然也算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眼下伏寿被废,且在椒房殿中搜出了奸细马超,兹事重大,决非伏后一人可以谋划。而且天子夫妇多年来形同软禁,多有耳目在旁,在宫中必有同谋。
所以曹丕一到文昌殿,发现羽林郎已经十分严密地控制了天子夫妇,再无后顾之忧时,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一边逮捕伏后平素的亲信加以拷掠,一边大举搜宫。
这举动颇有雷霆之势,很快便有人供出马超等潜入宫中的奸细剌客总共是十六名。而这十六人此时本就有大半被何晏手下的羽林郎所擒获,说来好笑,他们原是分散在宫中各处扮成内侍,却被大火惊动,以为是发起的暗号,故此一起赶往听政殿,因形迹可疑,被守在那里的羽林郎逮了个正着。
此时大举搜捕之下,非但十六人全部落网,就连他们在宫中接应的卧底也被连根掘起,其中就有临汾公主的侍卫首领郑罴。但令曹丕没有想到的是,被今晚蓦起的大火烧得一片懵懂的剌客和奸细们,很快交待了来历:
他们竟然不是那些心怀汉室、对曹操专权不满的汉廷旧臣所遣,而是都来自蜀中。
临汾公主也被牵涉其中,曹丕并不意外。若说同谋,没有谁比她更方便。因为得到曹操的宠爱,又传闻将要嫁入曹家为嫡长媳,无论宫内外都要敬她三分,甚至天子夫妇也是一样。
也因了如此,她出入颇为自由,马超等十余名刺客奸细能够在宫中成功地潜伏下来,恐怕也会得到她不小的助力。她毕竟姓刘,身上流着和天子一样的血脉,对这位堂哥的同情,对自己所属汉室的忠诚,举手之劳地安排个把侍卫首领,带进来几个新内侍,并非什么难事。
然而如今牵涉到了蜀中,便麻烦起来了。
而与她交好的崔妙慧,则看上去完全是池鱼之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