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河软软的声音,穿过门帘而入:“婢子明河,见过女郎、卫尉、郎中令。”
织成喜道:“是明河?快进来罢。”
帘角一动,明河已躬身入了阁内,也挟进了一阵寒风。烛光之下,只见她身披一袭带帽的银鼠昭君氅,毛茸茸的颇为暖和,只帽氅之上的积雪尚未掸尽,微白如同霜花,经阁中热气一薰,便化为无数细小水珠,四下滚落。
曹丕的目光却落在了她双手捧着的锦袱上,不禁问道:“这是甚么?”
“回卫尉,”明河垂首应道:“婢子见今晚起了风雪,来前便从中宫衣库临时取来裘氅,以备女郎所用。”
曹丕赞许而得意地瞄了何晏一眼,道:“甚好。与她换上罢,这月华晕裥的袍子,虽有些夹绵,终究是抵不得风雪。”
何晏只顾喝酒,头都不抬半分,也不应答。
曹丕也不理他,向织成道:“阿宓,我且去了。这阁中被褥,我来前已让人换过了新的,你主婢二人且在此安眠一宿。明早我再来接你。”
这几句话颇为亲近,与曹丕寻常风格大相径庭,别说明河张口结舌,便是何晏也不由得脸一沉,将那耳杯重重放在了案上。
“等一等!”织成连忙站起身来,她只觉阁中气氛甚是古怪,也不知如何化解,但更不能让曹丕与何晏负气出去,只得无话找话:“你可有御寒衣物?”
曹丕更是高兴,眉眼间不由得漾起笑意,伍正强已在外面答道:“回少府,属下见飘了雪,早已叫人备好裘袍了。”
“雪下得这样大,你还骑着马,在宫城中不好行走罢?”
这句话刚问出来,织成忽然想起自己从前读过的一阙词,相传是宋徽宗在一个雪夜看望自己的心上人——当时汴梁名妓李师师的情景,十分香艳旖旎,故被周邦彦写入了词中。
虽然后来知道这只是以讹传讹,周邦彦写这词根本就与皇帝和名妓无关,但这阙名为《少年游》的宋词,却深深地刻在脑海中,此时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她不由得摸了摸腰间的“渊清”,不是并州出产的银刀,但也锋锐如水。虽没有在新剥的橙上蘸洁白的吴盐,饴糖炖梨算不算也是佳话?
她的脸又有些热。
“无妨。”曹丕先前笑意更浓,先前谈到落雪往事时,那缕凄凉自怜之意,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织成所熟悉的冷毅果敢:
“今日之丕,已非昔日之童。阿宓尽可放心!”
织成瞧了眼沉脸不语的何晏,赶紧点了点头,躬身行下礼去:“妾恭送将军。”
明河也随之行礼,唯有何晏虽然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却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曹丕心中大快,只觉平生之乐,莫过于此时让何晏吃瘪.,当下轻声一笑,昂首走出阁去。
他走得甚快,一路卷起疾风,人虽去远了,那门上所挂织金绣帘,却晃动不已,良久方息。
“明早来接你?”
候曹丕去远,何晏终于忍不住,衣袖一拂,将案上耳杯葛啷啷扫到了地上。吓得明河赶紧去拾,又以帕子擦拭酒渍,却不敢多言,只轻手轻脚地缩到一旁。
“我竟不知,你何时与他亲近如此了?你不是姓董名织成么?阿宓阿宓,叫得好生亲热!区区一盏梨水,便能换来这许多青睐,你一定颇为得意罢?好心计!好手段!”
何晏俊脸通红,但这怒意反增添了他的艳丽之色,颇为赏心悦目:
“原来你也是趋炎附势之辈,眼看他做了魏公世子,便……”
“何晏!”
织成终于按捺不住,伸掌往案上一拍,巨响声中,连同案上放置的酒壶糕点,皆被其大力震翻,酒水淅淅漓漓滴落下来,将糕点也泡在其中,更是一片狼藉。
明河骇得变了颜色,手脚麻利地继续收拾,却不敢发出一丝声息。她倒是想退下,但这水阁只这样大,总不能退到外面的冰天雪地去。何况这二人都没发话让她走,必要时她还有一些用处。
“我与谁人相交,也论得到富安侯来过问?”织成面沉如水,一字一顿说道,眉眼不动,却已暗蓄风雷之色,看起来殊是吓人。
何晏不是没有见过她驰骋敌阵手刃武卫的雄姿,此时仍不由得吓了一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士可杀不可辱!我虽女子,亦有国士之心!还望侯爷莫要欺人太甚!”
她是真是怒了,连自称都不再是婉顺的“妾”,而是大剌剌的“我”。先前眉梢眼角分明有一种娇羞丽色,此时也被凛然之意而取代。紧盯着他的目光,既狠且毅,似曾相识,倒有些象方才大步离开的那人。
他惊觉自己说话或许是过了,或许是她难得的女儿情态剌激了他,又或许香茅酒的醺意太浓让他忘乎所以。但他已经蓦地清醒过来:眼前这女郎,并非他府中那些趋奉周到的姬妾,亦不是平时里向他邀媚博宠的邺城贵女。
她和那人一样,平素看着安静,却是沉睡的猛兽。安静不是因为畏惧,是因为太不畏惧。
“织成,”何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还是有些愤愤然:“你当真忘了陆焉么?”
“这与陆少君什么干系?”她冷声道。
“怎么没有干系?”他的脸又涨红起来:“当初瑜郎待你何等深厚,不要说你在织室中曾多蒙提携,铜雀之乱中相互倚恃,便是后来你陷身地底,也是他力请丞相开掘荒墓,才将你救出来。当时我可没有瞧见子桓有半分着急助力!你不能……”
他一急之下,便脱口而出:“你不能因了子桓,便忘却过去的情份!瑜郎此人风仪高致,即使在山野之间,亦如梅鹤之标,令人忘俗,岂是……岂是……”
他终于还是没有说出下文,只恨恨地叹了口气。
难道这就是何晏发怒的缘由?认为她朝秦暮楚,攀贵踩低,不愿当师君夫人,只求要做下一任魏公夫人?
织成的怒气略为消减了些,有些啼笑皆非。
若在从前,她只会彻底感到荒谬,此时却也不禁有了些微的犹疑……大概是因了先前独处时那无端浮上脸颊的红潮?或是心底无法忽略的一丝悸动?让她无法再如从前那样,视曹丕为一个纯粹的“熟悉陌生人”。
“此事并非富安侯所想的那样。”织成见何晏已露出歉愧之意,也就无意再大发雷霆:“人皆有两面性,富安侯亦不可偏看了五官中郎将。”
何晏却误解了她的意思,冷笑道:
“你若是旁人,我乐得见你跳入火坑。可是瞧在瑜郎份上,我却要告知一二。我自四岁随母入曹府,与子桓一同长大,对他心性知之颇深。他为人阴狠,又多心计,天下苍生也好,情爱缱绻也罢,在他心中都比不过万里锦绣河山。你若是对他动了心思,终会有秋扇之悲。”
“秋扇之悲?”织成怒气渐渐消弥,听到此处,不禁莞尔一笑,道:“班婕妤乃是后宫嫔妃,终身出不了后庭,自然视君夫为天。我却是女官,终有一日要离开这里,海阔天空,自有去处,又怎会怕被人捐弃箧笥?”
她这几句话极为洒脱,且语气真挚不似作伪,这下连明河都讶异地抬起头来,却不敢插言。
“你……你不想嫁给子桓?”何晏又喜又疑,连忙问道:“可我瞧你们模样……他还赠了你新名……”
“他是贵人,我不过是个小小女官,赐名乃是为正我世族之仪,倒是富安侯想多了。”织成按捺住心中小小异样,微笑道:“甄宓,这个名字也很好听,对不对?”
“哼,什么好不好听,只是较之你从前的织成二字,自然是清淑正雅得多。”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何晏此时的模样,活脱脱便是个纯真又跳脱的美少年,对于织成的新名虽还故作嗤之以鼻的态度,但并没有刻意去践踏,反而隐有赞许之意:
“子桓这人虽不地道,我也不喜欢,但大丈夫恩怨分明,他的文才倒是出类拔萃,且格局颇嘉。子建虽多丽藻清辞,但论起温雅蕴藉,大气端和,还是比不上子桓。宓者,静也。哼,他自然是希望你贞静温顺了,不然怎么忍得了他那种人?”
贞静温顺?那是曹丕还在纪念老情人罢了。且自己明明就是个刚烈直进的性子,以静为喻,岂不是讽剌?
织成在心中咕哝一句,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话锋一转,问道:“椒房殿情况如何?”
这句话一出,何晏的神情顿时凝重起来,似乎是斟酌了片刻,话说得有些模糊:
“伏后醒后,已连同陛下一起被送往了文昌殿。那里未受祝融之灾,又易守难攻。”
果然是文昌殿。
织成在心中默默想道。
她来宫中数日,已知大致情形:文昌殿说起来是天子日常读书看折之所,听政殿是接受朝臣觐见之地。虽然这些年皇帝根本就极少见到外臣,朝中大事全凭曹操一人而决,但面子不能不做,所以皇帝一直在听政殿,只是外臣难进罢了。况且听政殿到中宫椒房殿也很方便,久而久之,听政殿也变成了皇帝起居之所。
但文昌殿与铜雀园更为接近,几乎只隔一堵宫墙。且文昌殿下了高台,不过走上数十步处,便是可供二者通行的端门,那里驻扎了一百名南军卫。若是将帝后软禁于文昌殿,有什么事端时更便于控制。
只是伏后犯下这样大的错误,怎么何晏还敢将她送到文昌殿?应在椒房殿单独软禁才是。可是他们偏偏将椒房殿腾了出来。
她坐在那里,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忽然脸色大变,蓦地抬起头来,盯着何晏。
何晏有些吃惊,但硬着头皮没有躲闪,与她对视片刻,苦笑一声。
明河悄悄将收拾好的盘盏及未曾破损脏污的梨子和糕点,都放在了案上。她仿佛感受到了忽然变得异样起来的气氛,越发大气都不敢出。
锵!
一声轻响,却是织成拔出了“渊清”短剑!
何晏吃了一惊,不由得往后闪避,砰的一声,背脊已重重碰上了阁壁,震得他自己一阵晕眩。口中惊道:“你……你做甚么?”
“侯爷请宽心,”织成淡淡一笑,伸手从案上取过一只鸭梨,以剑旋下那金黄梨皮来,道:“我不过是想再做盏饴糖梨水,奉于侯爷解渴润燥罢了。”
何晏坐直了身子,只觉背脊生疼,想要伸手揉一揉痛处,又觉颇为尴尬,当下干咳一声,瞪眼道:“你这女郎,拔剑出来也不说一声,谁知道你要做甚?”
恨恨再瞪她一眼,咕哝道:“若非魏公特别开恩,令南军卫不要阻拦,否则你便是把短剑吞在腹中,只怕也带不入宫中!便是带入宫中,一俟被人搜出,便是个死罪,还敢在这里吓唬别人?”
“若非如此,我又怎知有事向南军卫求救?难道我不知道挟利刃入宫是死罪?不过魏公既将我送到这龙潭虎穴来,又装聋作哑任人欺凌我,不给件兵器防身也说不过去。”织成削梨的手腕一滞,随即又削了起来,也浑若未闻他的牢骚,闲闲道:“侯爷,有件事情,不知你能否实告于妾?”
刀光如雪,纤指如玉,上起下落,翻飞自若。她看上去恢复了平静,削梨皮的手法也实在新颖好看,且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问话,却让何晏的心弦蓦地绷紧起来,晒笑道:“我自是知无不言,何必瞒你?”
“那好,”织成双目专注地看着手上已削去大半表皮的鸭梨,手法仍旧迅捷,没有丝毫停滞:“魏公为何要我在宫中有事时前去找你,而不是卫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