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成不管在众侍卫紧紧保护中可怜地眨巴着眼看她的元仲,向槿妍道:“我们且近一些,去瞧瞧北城门口。”
“娘子,我看这些彩衣方士们,似乎有大大的不对啊!”槿妍先前不知怎的,有些心不在焉,只到接近北城门口时,眉头才微微地皱了起来:“还有那神像是方士们供奉的太清太上老君,可是也未免太大了些,雕工却不够精致,漆色亦很潦草,严才擅巫祭之事,一向办事精细,不然也不会在那许多的方士之中,幸而得到丞相的青眼,怎会如此草率……”
不愧是陆府出来的人,只这一望之下,便发现了不对。
这神像的确够大够震撼,但正如槿妍所说,因为巨大,更容易看出其工艺的粗糙。曹操决定在铜雀台举行敬神衣大典,迎接蔡昭姬的归来,是在一个多月前。这样紧凑的时间中,要赶制出一尊如此巨大的神像,的确不是易事。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在神像的制作上,也暴露出了这些叛乱的方士们及他们背后的主子,其实并没有具备足够的财力和人力。
或许现在想来,连槿妍都能发觉,曹丕等人一定是更早就察觉了那些方士的蹊跷。即使自己不去报讯,以他们的城府之深也会早有了相应的安排。
看来报讯之功是抢不到了。不知道自己主动要求率众织奴守卫冰井台,在曹丕的眼中算不算功劳?还有元仲,这孩子倒是愿意跟着她,但她当初向曹丕主动请求照顾元仲,确有爱惜之心不假,但扪心自问,她的确也存着借此来结交元仲阿父的念头。
织成暗暗叹了口气。
她需要功劳,越多越好,因为这都是保命的筹码。只有功劳越大,才越能获得上位者的青睐,拥有更多的权利和自主。说起来,自入织室那一天起,无论是杀辛大娘,还是杀院丞,还有如今遇上的那个恶公主……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甚至是,她已没了退路。
不过,在这样的世间,谁又是有退路的呢?
织成抬头看了看远处的摘星楼,丝竹欢笑声遥亦可闻。这看似平静而欢乐的铜雀台摘星楼上,亦应暗暗绷紧了战斗的弦索罢?
她又若有所思地望向北城门口那彩色的“河流”。还有那即使这样远望过去,也显得高大而醒目的神像。
方士们还在吟唱舞蹈,只是那悠扬的声音中,已隐约带上了一些焦躁。
已过去了几枝香的时间,他们为什么还不进攻?他们在等待什么?神像中的兵器为什么还不取出来?
“你既然看出来,我就不瞒你了。”织成紧紧盯着那尊神像,低声向槿妍道:“我已禀过五官中郎将,这些方士们衣着古怪,行为有异,怀疑他们是趁着北军随御驾回宫后,铜雀台中空虚,想要对丞相不利!此时他们应该是在等待号令,与三台之中的奸细里应外合!”
“从娘子你弄来那些兵器,我便开始疑心,若只是防备剌客余党,对于娘子你的性情来说,此举似乎过于慎重了。果然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槿妍微微叹了口气,目光中多了些复杂的东西:“要是少君在……”
“你家少君没有来,实在令人担心令君。”织成不动声色地道。
槿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眉间带上一丝焦灼:“听说令君的病……起得突然,但来势凶猛,少君一直在家侍疾,所以这次并未前来。否则,有少君在,我们当保无虞。”
看来槿妍也并不是知晓所有的事情。
织成想到了那个死在摘星楼下侧室之中的陆谿子。陆焉麾下的近卫,多以兵器命名,比如鸣镝便是如此。所以一听谿子这二字,便知必是陆焉的近卫无疑。
若只是一心为父侍疾,又怎会注意到铜雀台这边的异状?竟然派了自己的亲信近卫,不顾一切地奔来示警?可是如果连谿子的行踪都被人发觉了,一路受到追杀,最终伤重而死,那么对方的势力实在不容小觑。作为派他报信的主人陆焉,如今可还安好?他在这朝中的暗流涌动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织成的眼前,不禁浮现出那身着淡紫锦袍的身影,那轻若清风的笑意,还有那双总是温蔼而沉默的眼睛。
他是织成来到这个世间,所见到的第一个人。他和她,共过生死,亦同过患难。他知道她御风飞翔的秘密,她亦见过他祭印屠龙的英姿。在她步步维艰之时,总有他的身影出现,对于她的请求,他从来只有默默接受。
但只到此时,她觉得,对于这清风般淡然的男子,其实她从来都不曾了解过。
只是瞬间的出神,织成便已收敛了心绪。
彩衣方士们聚集如汪洋一般,那尊神像便是汪洋的中心,就凭她们的力量,根本无法抵达那里。
难道要眼睁睁地瞧着他们把那神像中的兵器取出来,然后冲入北城三台,大开杀戒?
自己虽然为众织奴争取了保护自己的兵器,但他们的战斗力又岂能与真正的军士相比?面对如狼似虎又有备而来的方士们,也不过是稍稍延迟了一些死亡的时间吧?
槿妍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急促地低声道:“娘子!若这些方士当真有异动,以北城戒备之森严,他们是随身无法携带兵器的,我看那神像大有蹊跷,那么神像中多半便藏有兵器!想个办法,毁了这神像才是!”
兵器!
在这个冷兵器时代,器械甚至决定了生命!如果彩衣方士们没有器械,即算有几个能空手入白刃的高手,那又如何?何况她以前看过影视剧中的战场,也亲身经历过曹丕在洛水边的陷阵,在人海战术的冲击下,没有锋利的兵器来抵挡砍劈,便是武功出众的高手,也难抵众多普通卒子的刀枪齐施。况且这些方士们,又怎么可能个个都是高手?毁了兵器,便如折了猛兽的爪牙。
织成苦笑了一下:“我也想到了这点,可是,且不论相隔如此之远,那神像又在方士们的层层包围之中,单只看那神像虽然粗糙,却坚固得很,要如何才能毁掉?”
槿妍的眼中闪过一抹古怪的笑意,转过头去直视前方,口里却低低道:“任他再坚固之物,料想也逃不过院丞的毒手。院丞平生最擅长之技,当可一用!”
平生最擅长之技?
她一向不长于计谋,如果说最擅长的……正如她自己半开玩笑般所说的那样,除了杀人,就是放火啊。
织成眼睛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
她再次苦笑:“你不要来取笑我了,这里如何可以放火?”
射带火的箭枝过去?可是汉末的火箭技术还不成熟,便是射中几枝,杀伤性也不大。就算腾起几个火苗,那些方士扑上来,只怕很快就被扑得灭了。
石漆?
除非是用石漆浇遍了神像全身,再射中火箭,只有石漆引燃的熊熊大火,才会有这样大的威势,令人难以扑灭,到了最后,恐怕连神坛都会一起烧毁!
但那些彩衣方士们又不是傻子,怎会容许他们大摇大摆提着陶罐过去,将石漆淋满神像,再点上一把火?
便是火箭,一时之间,叫她让哪儿去找火箭?北城门口距离三台有百丈之距,急切间又上哪里找得到这种射程的弓箭手?想来便是整个大汉帝国之中,这样的弓箭手也不多见。
即使可以求助曹丕,但这样不靠谱又难以成功的建议,此时忙得不可开交的曹丕又怎么会帮她?他可不是有着好耐心的陆焉!
槿妍也沉默下来。
总要想个办法……织成用指尖按了按太阳穴,强烈的念头在驱赶着她,必须想出办法来:她要立功!立越来越多的功劳。这是她在这个时空里,用来保全自己与自己身边人的唯一途径。
正冥思苦想时,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响了起来:“绫锦院甄氏何在?”
是个女子声音,又软又糯,吐出的字节之间清晰而有节制,一听便知受过专门的教养,只不过语调却是异常的冰冷。
织成蓦地转过身去,望了回去:只见身后不远处,亭亭立着两个女子。一人作宫人打扮,正是说话之人。而另一人高髻深衣,容颜秀丽,本如春水似潋滟的双眸,此时却如冰河般寒冷,且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
赫然竟是陈顺常。
她身后的宫人,还是先前将织成诱去的那一个。此时也同她的主子一般,带着高高在上的神气,厌恶地盯着织成:
“甄氏,贵人在问你话,难道你聋了不成?”
先是有一丝讶然,但很快的,织成轻轻地笑了。
她们为什么厌恶她?她们还有脸来找她?这世道是反过来了吗?害人未遂的人还这样理直气壮,就因为她们是所谓的贵人,所以即使是要被她们害死,也应该感激涕零?
陈顺常主婢华贵的衣饰,吸引了不少敬慕的目光。但一听那宫人开口对织成如此的语气,又有乙室的旧人早就认出了陈顺常,低声告知开去,许多人脸上便浮现出忿然的神色来。
但此一时,彼一时,陈顺常虽出身也是织室,此时已是有品阶的宫中贵人,与绫锦院众人相比,是云泥之别。纵然众人不忿,也不敢公然抗议,更有人不禁担忧地望向了织成,不知这位院丞大人,又有怎样的妙计来化解这位贵人的不善?
织成掸了掸衣袖上一道刚才不慎在墙上擦过的灰痕,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何事?”
“你……大胆!”
被织成毫不掩饰的轻蔑所激怒,那宫人顿时大声喝叱:“贱奴不守上下尊卑之礼,可知论罪当死?”
“你才该死!”一声尖利的童声响起来,却是元仲一把扒开挡住他去路的几名织奴,猛地窜到了织成身边。粉嘟嘟的小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圆圆睁开,比起陈顺常主婢的目中无人,还要傲慢十分: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甄娘子大呼小叫!信不信小爷现在就叫你去死?”
他锦服金冠,身后又亦步亦趋地跟着一群侍卫,一看便知是权贵人家的小郎君。
那宫人脸上露出慌乱的神色,不禁退后一步,敛袖低首,如同秋天的树蝉,当即噤了声。
便连陈顺容,见了元仲也微露惊容,竟没有出言。
织成有些好笑,伸手轻轻地在他肩头一按:“大人的事情,不用你来掺和。”
元仲顿时气得叫起来:“我分明是在为你好诶!什么大人啊,真是……狗咬那什么宾,不识好人心!”
“把小郎君带到一边去。”
织成吩咐一名侍卫道,那侍卫原本也是不敢太拦着元仲,此时听她吩咐,顿时如释重负,当下伸出双手来,利索地将元仲一夹,便拖到了一边。只气得元仲不断大骂,叫道:“怎的她让你如何你便如何?你是小爷我的侍卫!回头我告知五官中郎将,定将你拖去打上一顿板子,叫你知道小爷的厉害!”双足又在空中乱踢,却被织成一声断喝:
“他再闹,就打他屁股!骂一句打一下,绝不轻饶!五官中郎将把他交给我,可不是让他来胡闹的!”
那侍卫被元仲闹得满脸通红,忙应道:“是。”
元仲一怔,手脚便缓了下来。他与她相处虽短,但也知道这女子性格倔强犹胜自己,她说要打屁股自然是言出必践,自己好歹也是个贵人,当众被打了屁股,颜面何存?只是实在气不过自己一番好心被轻视,眼圈一红,也不再挣扎踢打,抽抽噎噎地道:“你这女子好生可恶……呜呜……不识好人心……我再也不要帮你了,呜呜……”
“元仲,”织成看他一双眼睛泪汪汪的,如同水仙花盆里清水浸着的黑子儿一般湿润清亮,竟有似曾相识之感,不禁心中一软。想了想,还是放柔了声音,说道:“我让人打你屁股,那是我太急躁了些,没顾及到你男人的颜面,是我不好。我不是不知道你是好心,可是你看这天下间,有谁是靠别人庇护一生一世的?你护得我这一时,此后你若不在身边,谁又来护我?”
元仲听出她有软化之意,又听她说自己是个男人,心中有些得意,渐渐止了抽噎,一双微红的大眼睛困惑地望着她,嘟囔道:“我是个男人,自是可以护你一生一世的!”
织成不禁失笑,她示意那侍卫放开元仲,又走到他身前,轻声道:“你虽是男子,却不知这天下间风云多变,谁也无法护谁一生一世。”
对着元仲那双黑子儿般的眼睛,她忽然想起了早已香消玉殒的甄洛。那样婉顺温柔的女子,也曾一心一意地依靠过曹丕吧?可是曹丕不是寻常的良人,他纵然爱她,却不能只守着她,他的心中还有他的家国和天下。只是他一时的疏忽,她便失了依恃,如同温室的花朵熬不过寒冬,她终于还是逃不过世情的迫害,不得不从生命的枝头飘落。如果甄洛最初便知道,这世上最可靠的人,永远只有自己,或许她依然绚丽地绽放在曹丕的世界中罢?
她牵起元仲的小手,用力握了握:“我所能依恃的,只有我自己。你瞧着吧,看这两个女人能不能欺负了我去!”
元仲触电般嗖地一下,抽回自己的手来,嘟哝道:“你又……知道我是男人,还动手动脚!哪里象世家大族的女郎?”
转念又觉得当着这许多人面,这样说一个女子,似乎不是丈夫胸怀,忙补了一句道:“当然……我知道你一向是大胆的……”
织成微微一笑,向元仲身边的众侍卫道:“这里人多事杂,又在高台之上,恐有些不妥。你们带小郎君在室中歇息,轻易不要上来了。”
元仲怔怔地望着她。
他虽年幼,但自幼生于名门大阀,过早地就明白尊卑地位的重要。他知道以自己的身份,陈顺常这样的宫中女官,实在是不值得一提。若是织成愿意让他出头,很容易就能解决这样的麻烦。
可是她竟然拒绝了。
他见过不少贵族女子,曾经以为,天下女子都是如此,无论外貌多么美艳高贵,其实是一群只会惹麻烦的漂亮东西,包括他的娘亲。平时里他根本都懒怠去看上一眼。若说她们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有的傲慢,有的恶毒,有的幽怨,有的娇弱,却没有一人如眼前的女子般,笑容明丽,眉眼飞扬,象是阳光下的青松翠柏,挺拔而有生机,令得他小小的心灵中,莫名的就有了一种钦敬和信赖,犹豫片刻,点头道:“我听你的。”
他赶紧又补了一句,刻意地挺起胸膛,模仿平时所见过父兄们常流露出的英武之概:“可是有事的时候,你一定要找我!”
织成含笑点头,他才如释重负,大人般地舒了口气。
众侍卫松了一口气,向着织成应喏一声,果然带元仲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