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成强忍住内心的好笑,瞧向那群满口“关心”之词的辛众织奴,喝道:“不要多说了!瞧她们这披头散发的样子,说话间又语无伦次,若说不是中邪,谁人肯信?驱邪也要讲究个及时,若再耽误下去,叫那邪崇越深,万一害了其他姐妹,岂不是我的罪过?来啊,给我按住她们!好好灌下去!”
此时乙室中忽然传来动静,脚步声响,似乎是有几人奔了过来。隐约还听见有人叫道:“且慢,驱邪一事奴亦有办法……”
织成便知是那些原本想装聋作哑,指望辛室能被糊弄过去的乙室众人,知道自家大娘情势危急,终于忍不住出来帮忙了。当下充耳不闻,只做了个手势。
辛室众人自然心领神会,当下几个身手壮健的织奴跃上前来,两人压背,两人反剪了乙大娘和丰仪的双臂,另有两人分别托起她二人下巴,眼睁睁地瞧着那瓢粪水被分别灌了下去!
……
“这次可算是出了口恶气!”明河望着臭气薰天、一边作呕一边踉跄着奔向乙室的乙大娘,以及也同样一身臭气、委顿在地的丰仪,掩口向织成笑道:
“我白日里就在织室中,见到她与乙室一个小丫头鬼鬼崇崇,没想到她搭上的居然是乙室的大娘!我原想着,她便有些什么,我都会一直盯着,只需不给她与外人相处的时间,也让她没有办法。没想到她竟然借着晚上入厕之机,与乙室合谋。这可是我对不住姐姐,险些让她们钻了空子去。”
“你又不是耳听八路的神仙,偶有疏忽,怎怨得你?”
织成放眼一扫,但见辛室中的织奴差不多都在场,心中满意,道:“果然大家都是好姐妹,凡事奋勇向前,又有口齿、好担当。”
众人轰然一笑,便有人纷纷答道:“咱们都是一个室的姐妹,自然胳膊肘不会向外拐了去。”“大娘对我等亲厚,我等岂能不奋勇向前?”
织成知道自己一番恩威并施,已经让这些人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说不上患难与共的战友情份,但比起以前她们的相处,好歹也有了一丝真心,不禁也有些欣慰。
随意道:“槿妍怎么没来?”
“她倒要起身,是我把她按回去了。”明河吐舌一笑:
“她身体有些不适,辗转了半宿,好不容易睡得安稳,这半夜里我怎忍心让她起来?再说有我在,一样不会让姐姐你失望。”
一边推着织成,笑道:“我送姐姐回去,明日还得早起呢。”
织成笑道:“知道今天累了你们,早些歇息罢。”
她顺着明河的方向,似乎要回自己房中,但忽然身形一转,却走向了明河与槿妍所住的那间小室,道:“我瞧瞧槿妍去。”
明河一怔,随后跟上去,口中道:“槿妍她已睡了……”
话音未落,忽然噤住了声音。
门扇已被织成推开了,借着夜色,可以看清室内并不大,除两张床榻外,只有一桌一椅一柜而已。
两张榻上都是被褥零乱,显然当时起身仓猝。其中一张榻沿坐有一人,却并不是与明河同室的槿妍,而是神情恭谨的十一娘——素月。
却根本没有看到本该在榻上歇息的槿妍!
织成似乎并没有任何的惊讶,她默不作声地推掉明河扶住自己臂弯的手,转向门口,淡淡道:“槿妍,你还不出来么?”
仿佛是迟疑了一下,微风飒然,从檐下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来。
一身轻便的黑衣,连发髻也被一块黑布紧紧包住,正是夜行人的标准装扮。
明河不禁掩住了自己的嘴巴,才没有叫出声来,连织成的冷淡也忘了。
那人伸手缓缓取下面上的黑纱,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庞。只是那昔日清澈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毅决冷芒。
哪怕是在夜色中,也认得出来,这个打扮诡异的黑衣人,果然正是槿妍。
明河呆呆地看着她,只到织成说了句:“都进去,在外面让人看到,有什么好处呢?”才呆呆地随着槿妍和织成进屋,素月立即站了起来,跟在三人身后入内,又悄然掩上屋门,束手立在一边,却什么也没说,还是那副老实懦弱的样子。
槿妍默默地除掉头巾,又脱去黑衣,换掉紧靴,再把这些头巾衣靴一齐包好,默默地放在榻边。
“姐姐!”明河还是忍不住,终于叫了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槿妍你……你明明是说……怎么却做出这样的打扮?这不是夜行衣么?你根本就看不出有武功,甚至是那晚我们大家性命攸关之时,你也……”
她不再说下去,但脸色却在那一刻涨红了,眼珠也在眶里打转。
不管明河怎样聪明狡黠,她终究是个小萝莉。对于有过生死之交的人,忽然变得如此陌生,仿佛根本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一时又是失望,又是伤心,想要质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是想说,槿妍自恃出身陆令君府,平时行事颇重身份,傲气迂腐,又显得可笑,其实并无城府,心中有什么想法,就明明白白摆在脸上,根本没什么好值得注意的,对吗?”
对织成的问话,明河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织成明明是在对明河说话,但眼神却一直落在槿妍脸上,继续说下去道:“可是,陆令君是怎样的人?”
这几天所收集得来的一些讯息,从她嘴里清晰吐了出来:“陆令君彧,颖川郡人。颖川本来就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但陆令君在年少时便以才华出众而著称以至于南阳名士何黝公开说,这孩子长大后,是辅佐王侯的人才。永汉元年,被举孝廉,拜守宫令。董卓作乱时,他前往冀州,先投韩馥,又被袁绍所笼络。但他终于初平二年,投奔当今丞相,才二十九岁便被任为司马。后丞相四处征战时,令君在朝中暂为理政,上下通达,从无遗策,被誉为汉名臣子房一样的人物!
陆少君是他唯一的儿子,槿妍又是陆少君的爱婢。纵然一时失宠被贬入织室,但当初既能得到陆少君的爱惜,又蒙他另眼相看,亲自赐下槿妍这个名字,岂会是泛泛之辈,又怎么会是我们眼中所看到的样子?”
“陆令君府中,从来没有一个简单的人。”
“姐姐出门时,我本来是紧跟在后面的,可是姐姐让我回到槿妍姑娘的屋里。”素月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明河却蓦地扑过来,抓住织成的手,急道:“姐姐,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是槿妍睡前说心头烦闷,想出去转转,又怕违了夜禁你不允许,便让我说了个生病的缘由……”
织成轻轻推开她的手,道:“以明河你的聪明,决不会认为槿妍这样一向自持甚严的人会违反夜禁出门,只为了心头烦闷的缘故。”
明河怔了一下,脸忽然红了,嗫嚅道:“是……是我以为……以为槿妍是陆少君的人……或许私下有些联系又不便说……”
“你猜得也没错。”织成淡淡道:“槿妍一直都是陆少君的人。平时故作清高柔弱,也不过是让我们都失去惕心罢了。槿妍你早发现丰仪与乙室的勾结,却不肯告诉我;槿妍你明明身怀武功,但那日织室生死一战中你却能沉住气不露马脚,这难道还不足够让我疑心么?”
明河喃喃道:“姐姐仍然怎么知道槿妍她……”
织成当然不会告诉她说,是自己练习天一神功后,耳目灵敏许多。往日明河与槿妍同处一室,明河爱说话,二人总是要聊到很晚,但今晚偏偏悄无声息;而自己奔出织室时,槿妍并没有随在身旁,这才引起了她对夜行人就是槿妍的怀疑。
她轻轻摇了摇头,却并不回答明河。
“所以姐姐就让素月守在屋内,让我无所遁形,是吗?”
槿妍终于开口了,而她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
“不错,我所做的一切,从进入织坊,到如今留在姐姐你的身边,都是少君安排的。这些姐姐不是早就猜到了吗?至于隐瞒自己会武功的事实,也是不想引起太多的注意,但绝不是对姐姐有恶意。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始终对少君抱有戒心……但少君如果真的象姐姐你所想的那样,就会让我来监视姐姐你,而不是监视丰仪!”
“既能让你监视旁人,又安知你们少君不会安排他人来监视我?”
织成对她的质问只是微微一笑,坦然道:
“以前或许我可以装聋作哑,但敬神衣一事实在重要,我不明白陆少君的立场,对槿妍你的真实用意自然也不放心。这是人之常情,槿妍你不明白么?”
槿妍咬了咬唇,沉默片刻,道:
“姐姐你其实并不相信我们任何一个人,对不对?”
“你平时走得最近的人,是我与明河。但今晚你偏让素月来这屋中守我,却不是明河,是因为知道素月与明河向来互有心病,如果我遇上什么事情,素月是决不会隐瞒你的。现在想来,姐姐应该早就对我存了忌意,只是我自己天真,以为曾共过生死,姐姐是全心信任我了呢。”
她索性把话都说了开去,而明河与素月此时却颇有默契,都掉过了脸,不肯对视。
“其实姐姐你,你一直以来,都洞悉这织室中每个人的心计与性情,并且巧妙地利用我们互相制衡。你说我没有告诉你一切,其实关于你的一切,是鸣镝的远房表妹,还是富安侯姬人,或是其他身份,我们又知道多少呢?”
“与你无关,”织成简短地说:“你不必知道。”
“可是与少君有关……”槿妍说到这两个字,仿佛就多了勇气,抬起眼来,眼中水光闪动:
“少君只是交待我,好好照顾姐姐,有危难之事及时告知他来救援。他没有吩咐我做过其他任何对姐姐不利的事情。今晚之事,也是我自己心中好胜,想查个水落石出后再告知姐姐,实在不是别有用心、暗自欺瞒。姐姐你要是对我生气,槿妍不敢说什么,可是少君……少君他对姐姐你,真的是不一样的。我在陆府长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他肯这么用心地想要保护一个人,他甚至……甚至不惜把我派了来……我从他很小时,就陪在他身边,不管去哪里,他从不会让我离开的……”
槿妍的牙不禁更紧地咬住了下唇,声音更低、更轻、更复杂:“我想……少君应该对姐姐你很不相同了,难道姐姐你还要怀疑他么……”
陆少君,那紫裾白衣的俊美身影,皎洁如明月般的风姿,仿佛浮现在这幽暗的室中,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如果真是象槿妍所说的那样,那么……
明河和素月心中都大大一跳,不禁互视一眼,又偷偷地看向织成。但是织成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的喜悦和感动。
“贵人们一时心血来潮,或许会偶有关顾,却未必是你们所想到的原因。”织成淡淡道:“槿妍,你是陆少君的亲信,我却不是。你所感动的,未必能感动我。他派你来,是保护我也好,监视我也罢,我其实并不放在心上。今天之所以揭穿你,只是让你主仆知道我并不是傻瓜。若我董织成只能靠他来庇护,也就不必入这织室了。请你转告陆少君,”
她无视槿妍惊愕和不甘的神情,补了一句:“他想要的,我真的没有。”
“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从戒指里抠出那个阳平治都功印!”织成在心中暗暗补了一句。
“但今日没有,不代表明日没有!他若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仅仅只是派你来监视我,还是不够的,需要我心甘情愿的配合。我与他是合作关系,我需要他帮忙时,他帮我也是帮自己,如果以为靠他所谓的身份地位,甚至是几分美丽的相貌,便能让我象你一样任他驱役,他可就打错了主意!
另外,请他不要把贵人们用于阴私的那一套,放在我的身上!”
“董织成!你竟敢这样说我们少君!”槿妍的脸色由红转白,终于忍不住尖叫出来:
“你……不识好歹!”
“这才是你的心里话对不对?”
织成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来,那目光却连槿妍都不禁一缩:
“我靠自己吃饭,又不是你陆府的婢仆,要识什么好,知什么歹?你当这是你陆府?这里是织室!”
她简直懒得跟这位被洗脑过度的亲信侍女再多说什么,甩袖就要出门。
“姐姐!这里怎么办,十四娘……”素月忍不住叫了一声。
“既然有陆府的槿妍姑娘在,”织成头也不回,道:“一切由她。她一向深受陆少君信任,定是个有脑子的,还要我们担心什么?”
素月不敢多说,赶紧跟了上去。明河微一犹豫,想要跟上却又不敢,不由得跺一跺脚,懊恼地坐在了自己榻上。
“董织成!”织成身后传来槿妍带有哭音的叫声:“你……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么?还是你根本不知道人心?”
整个辛室都仿佛一静,但织成连头发丝都没动上一根,自顾自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