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见状,一边把新暖好的手炉客客气气地送到迎春手中,赶忙走过去,皱了皱眉,对雪雁嗔怪道:“你怎好把这山间不明不白的畜生抱进来?也不怕腌臜了屋子?这兔子看起来是白净干净,其实却是最臭烘烘的。”
雪雁下意识地抱紧了那雪团子,朝后退了半步,不大乐意地道:“大冷天的,瞧着太可怜了。我就把她给带回来。”
紫鹃又好气又好笑,“姑娘打发你出去找地瓜,你倒好,从哪儿抱回来这么个小东西。咱们姑娘爱干净,你伺候了这么久难不成不晓得?”
“我……”雪雁还欲再说几句,却有些怯生生地咬了咬唇,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黛玉。
迎春皱了皱眉,黛玉的这两个丫头,一个是从扬州林家带过来的,一个是贾府给的。紫鹃年纪长雪雁几岁,曾经是祖母身边的丫鬟,名唤鹦哥。最是懂规矩,聪慧机敏。也很护着黛玉。只是这种忠心里,多少也有几分私心。
一个真正懂规矩,为主子好的丫鬟。在晓得自家小姐对宝玉的心思、又知道家中长辈对二人此事的态度后,非但没有劝着小姐避让些,反而帮着黛玉三番五次试探真心。自己这个大房的庶女,上一世都能从司棋绣橘她们口中听到一些,就更不必说府里了。些微的流言对黛玉也是不好的,最主要是流入王夫人耳中,便更加笃定了她拉开自家宝贝儿子和黛玉的决心。
贾府出来的丫头,难免沾染几分“匠气与俗气”。
倒是雪雁,本来她才是从扬州带过来的贴身丫鬟。却一直不争不抢的,有几分黛玉的灵慧。单是眼下雪中救兔子的善心与纯真,才是与黛玉更契合的。
果然,黛玉抿嘴笑了笑,“也罢了,这小东西可怜见儿的。都抱进来了,我又怎忍心撵它出去。”
紫鹃仍是有些不放心,对黛玉道:“姑娘果真最是个好心肠,可姑娘没养过兔子,不晓得这兔子的味道。况且咱们是因着东府的丧事暂时住在这里,待雪停后,咱们难不成一道带着这兔子上马车回府?”
黛玉听了这话,倒有些犹豫。
迎春摆摆手,“罢了罢了,多大点事?莫要说是冰天雪地里的一只兔子了,便是一个活人,咱们还能不救?更何况还是在佛祖脚下?”
一听到佛祖,各人都噤声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猜想紫鹃姑娘大概是怕这冷不丁的从山里蹦出一只雪兔来,唯恐是山精妖怪变的吧?”迎春狡黠地冲紫鹃笑了笑。
紫鹃脸微微一红,迎春接着道:“这兔子归我了,你们姑娘这么瘦,又不爱吃,我怕兔子交给她养,只怕也越养越瘦,最后落得下场还不如在山野间。”
黛玉顿觉好笑,“你又打趣我。”
雪雁见迎春做主,没有赶走这只兔子,十分欣喜地把兔子交由绣橘,对迎春道:“我是在院子外头的墙根底下捡到的。”
绣橘笑道:“如此甚好,我还觉得我家姑娘成日里在屋中琢磨下棋,一声不吭的怪闷的。这下有个东西供她逗趣也是极好了。我看不如我去隔壁小厨房里要些鸡鸭来烤上?”
迎春拍手道:“我看不错,这烤地瓜虽然香,但却是有肉更好。”
黛玉抿抿嘴,“我倒不相信这些个黑乎乎的东西,能烤出什么好滋味来。跟黑炭似的,我才不要吃。”
“真的?那待我烤好了,你当真一口都不要向我拿。”迎春故作神秘,却自顾自地把那些地瓜放到炉子旁边,自己动起手来。
兴许是怕屋里烟大,夜里不好睡觉。加之黛玉又是个爱咳嗽的,回头给烟呛着了,又是要看上好一阵子大夫的。
于是迎春绣橘主仆二人便合力把一个小炉子搬到了庑廊底下。雪比方才来的时候小了些,只变成了细细的雪粒子。黛玉却是披了一件浅紫色的狐狸毛披风,站在窗棂底下,看着那二人。
没多久,院子里便弥漫着一股子浓浓的烤地瓜香。
寺庙里的小厨房是没有荤腥的。倒是雪雁出去找的时候,碰巧遇到了史大姑娘和惜春。
老远就闻着香味儿来了,史湘云原本是跟着史家在另外一边的。知道贾家一大家子住这头,便好容易寻了个由头,带着翠缕奔了过来。
一进院子,便惊喜道:“林姐姐、迎春姐姐你们在烤什么好吃的?都不叫我。”
黛玉笑道:“瞧瞧,有人就是命好,总能在旁人吃好东西的时候出现。你迎春姐姐烤黑炭头呢,你可愿意吃?”
湘云却是见着家中的丫头吃烤地瓜的,不由把嘴一撇,“你都敢吃,我有什么不敢?我倒要看看一会子吃黑炭的时候,满嘴黑灰,你且跟不跟着吃。”
黛玉见反而被她将了一军,不由又气又急道:“哎呀了不得了,云丫头这张嘴我可应付不了。”
迎春不由笑道:“还有你应付不来的巧嘴?也难怪未到隆冬山间下飞雪了。真是奇事。”
黛玉却是把那棉帘子一放,轻哼一声,“你们一个个儿都编排我,我看书去了。”说着便怡然自得地回了屋子里头,只管围着火炉近些,随意拿了一本话本子,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湘云没想到在这里能见着迎春烤地瓜,不由更加对这个二姐姐刮目相看。反正宝姐姐是从来不会做这种事情的,贾家的几个姐姐应该都不会做这种事情才对。这些不是下等人和街上的贩夫走卒才会做的事情吗?
原本在侯爷府里,自己跟着家中的叔叔婶婶长大,婶婶很少教给她姑娘家应该学的端方秀雅,一直放养着。幼时总给人家笑话像个假公子。
待渐渐大了些,对这些事情也懂了。便偷偷地看叔婶家的姐妹是如何言行举止的,才晓得什么是真正的侯府千金。
便是这荣国府里的庶女,也是举手投足间大方得体的不行。
尤其是见到了宝姐姐之后,才晓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宝姐姐常对自己说,丫鬟就是丫鬟,姑娘就是姑娘,她是不会同她们一道打闹。
可迎春姐姐是贾家的庶女,林姐姐是朝廷二品大员的嫡女,她们二人却玩的很好。迎春姐姐更和丫头一起烤地瓜,这是宝姐姐眼中不应当做的事情,可为什么自己看着觉得十分有趣呢?
湘云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看了一会儿,转儿拍手笑道:“我想起来了,我家小厮那边却是在山间抓到了刺猬,不如我们一同烤了吃吧。”
翠缕不放心,跟着一道去了。又朝贾家带来的厨娘那边要了一壶米酒,那厨娘见史大姑娘也在,晓得她是个性情豪爽的,多半是她提议要喝。冬天喝些温酒,暖暖身子。
那雪地已经是一脚踩下去一个深深的脚印那般厚,两个女孩儿抱着食材,摇摇晃晃地向黛玉住的院子赶过去。老远地却看见一个身着银狐毛大裘的少年公子,戴着一顶墨色毡帽,一身的银色棉袍。
今儿这雪下得紧,不少上山烧香拜佛的达官贵人都被困在了寺庙里。遂婶母特意叮嘱,莫要乱跑,免得冲撞了贵人,或是见着外男。湘云也是求了好久才准许她来贾家这里。冷不丁地在雪地里真看见一个外男,湘云不由红了脸,把个头一低,就想走过去。
没想到那公子却向她走来,淡淡笑道:“这位姑娘,不知可有见着我的兔子?”
那眉目神情,却是比卫家的公子、李家的公子和宝玉还要胜上几分。
湘云脆生生道:“我没见过你的兔子。”
说罢便急匆匆的走了,待到转弯处,见那人并未走,却是稳稳当当地一步一个脚印跟了过来。
待急匆匆赶到院子里时,迎春已经把烤好的地瓜掰开,分给了惜春和黛玉几个。迎春笑道:“你怎么走的如此急?我们也不是很饿,就等着你的刺猬。”
湘云脸一红,不晓得该不该把刚才遇到一位公子的事情说一说。
黛玉却是眼尖,打趣道:“你这是碰见什么了?难不成是狐仙变的人?瞧你,走了一路魂都快没了。”
湘云脸颊更加发烫,若说是狐仙,倒真有几分相像。这冰天雪地的,哪有哪家公子出门不带小厮?还不都躲在屋子里喝酒吃肉,哪有出门找兔子的?
翠缕道:“也没什么,就碰到一个问路的。”
黛玉更好奇了:“问的什么路?”
翠缕道:“问有没有看到他的兔子。你说怪不怪?”
迎春皱了皱眉,不由朝绣橘看了看道,“别是咱们救了的是人家养的畜生。”
她想了想,问道:“那那个人呢?”
湘云摇了摇头,“我是没与那人多说一句话,只说不知。”
迎春嘱咐绣橘去从屋里抱出了兔子来,湘云大惊失色,“原来你这里竟然真的有。”
绣橘抱着兔子向门外走去,还真见着一个一身银狐大裘的公子,待走近些,才发觉是陈束。因着之前的事情,绣橘有些感激陈束,便亲自把兔子抱了过去,道了谢。
心里却好奇着,陈束这样一个侯门世子,手握兵权如此不可一世,竟然会养这么一只毛茸茸的东西。
他却一改平日里清冷高傲的模样,十分欢喜地接过那牲畜,连连道:“妙哉妙哉!我就知道这小东西不会走远。”
得知是迎春救的这牲畜,陈束决意去门口远远地道个谢。
绣橘从心里不得不承认,这般模样的神仙公子,饶是谁也不会拒绝一声谢谢。
“多谢贾姑娘了。”
果然此话一出,两个“贾姑娘”,一个“史姑娘”,一个“林姑娘”都纷纷颔首,浅笑嫣然,林姑娘的手里拿着一卷书,披着紫衣披风好看些;惜春却是两只手里两截地瓜;最有趣是湘云,还蹲在地上,捡起来个儿大的。
一群娇美公侯千金,却是做的这般模样。
那陈束难得地露出了微笑,“这畜生与我颇有渊源,如今山中大雪,人多手杂,不少人会抓了去烤来吃。幸而得贾姑娘相救。”
迎春笑道:“佛祖有好生之德,又怎好忍心叫一只兔子没了活路。”
“二姑娘,刺猬串好了,现在烤来吃嘛?”珠儿问道。
陈束一眼便瞥见那丫鬟手中剥了皮的刺猬,又见迎春脚边的火盆,顿时大惊失色,“你们……你们其实是抓了我的兔子也是准备烤了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