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延水关这面的悲剧还没有收场,永和关那面又传来惊天噩耗——三老爷白永和遭人暗算,葬身黄河。
消息是当年辞工归里的白家大管家白诚仁带来的。
原来,就在白永和出事那天晚上,已经回乡开了客栈的白诚仁听到有人敲门,忙出来接待。只见一个脚夫牵着头骡子走了进来,心想雇主在后边,就朝外瞅了瞅,可是,后边没有人影。
他问脚夫:“雇主呢?”
“就我一人。”
“这么说,你是空跑了?”
“算我倒霉,没拉上客。”
“哦?”
白诚仁再没说什么。他提着灯,把脚夫带到一孔有十多人住的通铺大窑里。脚夫嗅了嗅,嫌脚汗味重,说自己包住一孔窑。
白诚仁心想,哪有住单间的脚夫?哪有脚夫嫌脚夫臭的道理?转念一想,自古卖饭的不怕大肚汉,开店的就盼客来到,你管那么多做甚?只要人家舍得出钱,就是有金屋银房也舍得让住。
白诚仁把脚夫带到一孔干净的窑里,说你就住这里吧。脚夫把身上的褡裢往炕上一放,不小心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便慌忙用手去摁。虽说一响一摁不过是眨眼之间,但这对于过手了一辈子银钱的白诚仁,却尤其敏感。说是富商,看打扮,毛巾裹头,粗布旧衣,泥手泥脚,分明是受苦人。说是脚夫,哪来的这么多钱?他又何必慌张?这个疑团在白诚仁脑子里一闪而过,也没计较。
一会,饭做好了,白诚仁出于好奇,亲自来叫客人吃饭。
客人见店掌柜来叫,慌里慌张背起他的褡裢,褡裢里又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在灯光的映照下,褡裢上的几个毛笔大字映入眼帘:上面写着“白记”,下面写着“癸丑年置”。他暗暗吃惊,熟悉的字体,熟悉的年份,正是三少爷接过家务那年新置的褡裢,虽然褡裢已经陈旧,但上面的字清晰可见。莫非来人是白家的人?
吃饭时,白诚仁有意问脚夫:“你从哪里来?”
脚夫说:“从柳林来。”
白诚仁又问:“到哪里去?”
脚夫说:“过河去。”
白诚仁问:“你是给别人跑脚,还是东伙一家呢?”
脚夫眼里露出惊恐的神色,手一哆嗦,竟把筷子掉了一根,就要到口的饭也洒到身上。随口说道:“哟,这筷子还认生,不听使唤!”就遮掩过去。随后不耐烦地说,“东家是我,伙计还是我,明白了吧?”
“哦,明白了。”
这下,白诚仁是真明白了。可以断定,眼前这个脚夫不是白家的人。不是白家的人,为甚拿着白家当家人三老爷的褡裢?事出蹊跷,又关系到白家,他不能不多想想。莫非三老爷……他当机立断,暗里叫来店里的伙计和街坊,取了一根绳子,等脚夫一进窑门,就大喝一声:“把这个强盗绑了!”
脚夫直着脖筋说:“你们这是做甚?为甚要绑我?”
白诚仁嘿嘿一笑:“这话还是留着问你吧。你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一个受苦人,没明没黑地吆牲灵,能做甚亏心事!”
“既然没做亏心事,你这个褡裢是从哪里来的?”
脚夫被问得目瞪口呆。能怪谁,怪只怪他只顾高兴,没有多操个心眼。脚夫贼眼骨碌碌一转,就答了上来:“朋友让我往家捎的。”
“你的朋友姓甚?哪里人氏?”
又一个没想到,该如何回答呢?就胡诌说:“姓郝,和我是同乡。”
“倒是姓白?你怎么满嘴胡说?”
“我没胡说,就是姓郝。”
白诚仁把褡裢拿来,把背面的字展开:“你看看,这是谁的褡裢?”
上面写着“白记”二字,脚夫再也编不下去了。只好为自己鸣冤叫屈:“我说天黑了早些住店,雇脚的偏偏说要走,急着要到这里看一个朋友。临到河畔,不知什么东西惊动了骡子,骡子猛地狂跳,把他摔到河里去了。就这么回事。”
“你劫了人家的多少银元?”
“我也没数,大概有几百吧。”
伙计说:“见财起意,杀人害命,不如把这狗日的送了公?”
街坊说:“说的是。杀人偿命,天公地道。”
脚夫一听要送官府,就吼煞连天地说:“不要送,不要送,我把银元全给你们,放我走吧。我是无辜的!”
白诚仁叫出伙计街坊出来说话。他说:“他害的人是我从前的东家,对我有恩,说不准是看我来了。我一直苦于没有报答的机会,正好这贼送上门来,说甚也不能不管。麻烦二位把这家伙看管好了,给他好吃好喝,千万不能放他走。明日一早我就去永和关报信,待白家的人来后,一块相随去官府报案。你们看怎么样?”
伙计和街坊都说:“这样也好,主家来了就好做主。”
就这样,为了快,白诚仁搭了过路的长船,三天后终于现身永和关。
柳含嫣看了看她熟悉的“白记”褡裢,接过分文未动的五百银元,就放声大哭:“三老爷,你怎么遭此横祸呀!你死得好冤呀!你就这样走了,叫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过呀!”哭着哭着,牙关紧闭,脸色发青,一口气没上来,人就昏了过去。
众人慌了,哭喊成一片,有人要去白鹤年那里报信,白诚仁说先别慌乱。他用手在鼻孔试了试,柳含嫣还出油油气,忙叫冯兰花、祁娇娇和老妈子们把柳含嫣安顿到炕上,掐人中,按虎口,揉胸,敲背,许久,总算睁开了眼。柳含嫣张着大而空洞的眼睛,四顾茫然。人就这么简单,游魂说走就走了,说回来又回来了。也许三老爷和她一样,生死只在一瞬间?她万万没有想到,三老爷这一走就是两人的永诀。她目光散淡地扫了一圈,好多只眼睛在焦急地注视着她,她知道,大家还在等她拿主意。
柳含嫣抹了一把泪,让人扶了起来。对白诚仁说:“白管家,你有所不知,三老爷是专程看你去的,这五百大洋是他送你的养老钱。”
白诚仁一听,心如刀割,止不住失声恸哭起来:“三老爷,您这是何苦呢?我做下对不起您的事,还没来府上赔情道歉,你反倒用厚金安抚我来了。见过天下多少东家,还没有见过您这样宽厚仗义的好东家。三老爷,是我害了您,要不是您来看我,何至于出此事故?我该死,我该死!”说着,用手在头上不停地拍打起来。
众人赶忙把白诚仁劝住。白永忍说:“碗打了说碗,盆打了说盆,不干你的事!”
祁娇娇跟着说:“就是么,天要杀人,神仙也挡不住。”
此言一出,招来众人的不满。白永平说:“说的甚话,还不住嘴!”
柳含嫣反倒平静地对白诚仁说:“哪能怨白管家呢,要怨只能怨我。那一日,他心血来潮,说走就走,我拦都拦不住。我说,过些日子财旺回来了,让他和你一道去,我也放心。他不听,骑了一匹马就走了。白管家,我还得感谢你呢,要不是你来报信,我们还蒙在鼓里。”柳含嫣怔了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哎,对了,咱的脚夫呢?怎么能换了人呢?”
这一问,把众人都问愣了。是呀,走时骑的是自家的马,为何中途换成别人的骡子呢?
白管家问:“中途掉了包?”
众人一阵欷歔。有的说,这么离奇。有的说,合该出事了,不让他走,他偏要走,这不,一走了之。柳含嫣则想起正月十五转九曲时,三老爷的那盏灯突然熄灭,当时柳含嫣就有不祥的感觉。难道真的应验了吗?
眼下人是不在了,一大堆事情等着柳含嫣拿主意。柳含嫣强打精神,传下话去,立马打发十来个人沿河而上,寻找三老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外,让驮队出两个人寻找脚夫,看看症结出在哪里。又对大哥、二哥说:“大老爷、二老爷,你们说该如何料理三老爷的后事?”
白永平哼哼唧唧地说:“先给,先给爷爷、奶奶说知,听听,听听他们的说法,再张罗也不迟。”
白永忍不以为然地说:“瞌睡离不了眼里过,一面安排人搭架灵堂,一面禀报爷爷、奶奶,怕二老一时想不转,有个三长两短呢!”
冯兰花听了,脸刷的一下就变了色:“这话怎么说着哩?不是说天要杀人,就是说三长两短,好像我们白家合该出事了不是?”
白永忍知道自己说话粗鲁,被人误解,就赶快纠正道:“嫂子,不是那个意思,是说爷爷那里得多操些心!”
柳含嫣想了想说:“大老爷,找三老爷的事就交给您吧。二老爷,如果三老爷真的回不来了,您不妨设想一下后事如何办。不过,我总想三老爷命大福大,或许会逢凶化吉……”
众人有赞同的,也有疑惑的。柳含嫣管不了这许多,此时她唯有坚强,她从人堆里搜寻见白诚仁,如何处置后事,离不了白诚仁的襄理。就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白诚仁说:“白管家您辛苦了,暂歇两天,随后还有事要请教您呢。”
白诚仁点头,连连应承。
柳含嫣由冯兰花、祁娇娇等陪同来到爷爷院外时,就听到窑里哭吼成一片。进窑看时,奶奶一边低声饮泣,一边好言安慰着爷爷。爷爷躺在炕上,老泪纵横,双手捶胸,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而族叔白敬斋则惊慌失措地在那里瞎忙。
两位老人经历过中年丧子的痛楚,又面临着晚年丧孙的打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旧伤新痛,那真是痛到心窝窝里、痛到骨头缝里去了。白鹤年悲鸣着:“我白鹤年一生与人为善,不曾做下亏心事,怎么老天要如此亏待我呢!你夺走了我的儿子,又夺走了我的孙子,你分明是要我的命,要我们白家的命啊!我活不下去了,我实在不想活了……啊……”
柳含嫣一看这阵势,就知道是族叔白敬斋捷足先登,捅下了娄子。
听说白管家来了,闲不住的白敬斋就到柳含嫣窑里探望。不曾想,白管家不来是不来,一来就要人的命。他还没有进门,隔窗听到这个噩耗,吓得心惊肉跳,目瞪口呆。他寻思,窑里已经乱成一锅粥,我进去非徒无益,反而乱上加乱,不如去叔叔那里坐坐。就这样,他第一时间把白永和遇难的消息捅了出去。也是他老糊涂了,只想着给叔叔报信,没想到差点没把老人家气死了过去。
柳含嫣见既然如此,也就不用再磨牙费嘴。本想去劝爷爷、奶奶,谁知道刚喊了声“爷爷、奶奶”,便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顿时,老哭少泣,相抱成团,不知谁在安慰谁,也不知谁该安抚谁。这孔百年老窑,盛满了百年未有的悲痛。
世上再痛苦不过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白贾氏想起她的三娃,往事历历在目,不堪回首。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世上命苦莫过于三娃,他爸爸出事时还没出世,刚一出世,他妈妈又去了。十年寒窗苦读,诗书满腹,就是无用武之地。回家料理,磕磕绊绊,刚刚有了点眉目,却撇下众人走了。三娃呀三娃,你就不能从容些?何故一生匆忙,走得这么急?你叫爷爷和奶奶还怎么活?怎么活?”说罢,就又哭泣起来。
柳含嫣不能再哭了。她觉得,固然自己处于事中,最是难过,但三老爷走了,一家无主。再苦,再悲,再难,她也得强忍住,挺起腰来,支撑这个局面。眼下最当紧的是爷爷、奶奶,万一有个闪失,那白家可就落了大难。她替奶奶擦干泪,把散乱了的头发给理顺了,又扶爷爷坐了起来,婉言相劝道:“爷爷、奶奶,你们千万要保重。你们是我们晚辈的主心骨和靠山,你们喜,全家喜,你们忧,全家忧。我知道,在三老爷身上,你们耗费了太多的心血,你们的孙子走了,等于剜了你们的心头肉,这种痛,这种亲,是谁也替代不了的。但是,请爷爷、奶奶放心,三娃走了,我就是你们的三娃,我愿意替他尽孝事亲,愿意替白家操劳到底。”
一直没有说话机会的白敬斋,终于接过来话茬:“是呀,含嫣不只说得好,也会做得很好。叔,婶,你们千万要想开。人常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三娃贵人多磨难,没办法呀!”
白鹤年泪涕交流地说:“该走的不走,不该走的先走,阎王爷,莫非你也老糊涂了?三娃走了,我活得还有甚意思!”
祁娇娇心想,天下老儿,偏心小儿。三娃走了就不能活了?他走了,不是还有二娃、大娃吗?就说:“三娃走了,还有二娃,还有……”
白贾氏听了这话就不高兴。动不动把二娃挂在嘴上,除非傻瓜,谁都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就止住了哭,借对柳含嫣说话打断了祁娇娇的话:“含嫣,别哭了,人走了,再哭也哭不回来,要是能哭回来,我们就是哭三天三夜也心甘。唉,后路是黑的,谁能看得明白,走到哪里说哪里话吧!”
柳含嫣见奶奶说了话,略微宽了点心。因为三老爷是奶奶一手拉扯大的,是她老人家最疼的孙子。只要她老人家能振作起来,爷爷就不至于趴下。场面平静下来,柳含嫣才把事情经过和后事安排说了一遍,爷爷脑子糊涂得根本听不进去,也没有话说。奶奶听了,对三娃的仁义,白管家的图报,柳含嫣的临阵不慌,着实感慨了一番。说:“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弄清楚后要讨个说法。至于说后事……”不等说完,又泪水涟涟,泣不成声,“……就按你说的办,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