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住在店里,就像住在自家窑里,怎么就这么息心?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哼哼唧唧的,叫人看着怪怪的。”小伙计已经是第三次在白掌柜耳旁嘟囔了。
白掌柜也是这么想,但却没这么说。教训小伙计道:“开店希图的赚钱,人家不欠咱的饭钱、店钱,她愿住就住,管那么多做甚!”
“不是我要多说,听说来了洋女人,村里的后生们,有事没事往咱店里跑,贼眼窝滴溜溜转,店里成了马蜂窝,乱哄哄的,万一出个事怎么办?您看,又来了几个。”
白掌柜像轰小鸡似的,朝鬼头鬼脑的后生娃扬了扬手:“去,去,真是井底的蛤蟆——没见过大天!”
他把后生娃们撵走,闭上店门,转身要走,大门又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他以为是后生娃们捣蛋,就说:“有甚好看的!要看,回你们家后炕去看,谁家没个女人——”举起扫帚要打时,手就软了,话也绵了:“三老爷——是您?”
白永和应了一声,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惊异的白掌柜。
自从白永和当家后,村里人,特别是买卖字号里的掌柜们都在悄悄改口,由“少爷”变作“老爷”,不是说年长了多少,而是位高权重的象征。
白掌柜问:“三老爷,您甚会回来的?”
白永和说:“昨天黑夜。”
“您事办得顺利吧?”
“哦,哦,马马虎虎。近来店里怎么样?”
“挺顺的,天天客满。就是——”
“嗯?就是甚?”
白掌柜把三老爷拉到墙角旮旯里,悄悄说了女客人的事。白永和详细询问了女人模样,言谈举止,有没有提起过他,白掌柜一一回答。
白永和眼睛一亮,一道奇异的光射了出来。莫不是她……心里波涛汹涌,脸上激情荡漾。不容分说,“噌”地冲了出去,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夫人住的窑里。白掌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略微犹豫,也跟了进去。
等白掌柜进得窑里,眼前的一幕把他震呆了!
那夫人一见三老爷,人立马变得疯狂起来,也顾不得别人的存在,一下扑到三老爷怀里,亲着,哭着,哭着,亲着。三老爷也紧紧地抱住那夫人,两行热泪刷刷地滚了下来。那个疯狂劲,把侍女看呆了,把侍女怀里的孩子吓哭了。白掌柜看得目瞪口呆,原来,她是三老爷的姘头!?既是男女隐私,还是回避为好,便知趣地退了出来。走了两步,又返了回来,站在门外想听个究竟。
因为孩子嗷嗷号叫,两人不得不中断了他们的亲热。只听三老爷问:“这娃……”
想必是夫人把孩子抱到自己怀里,说:“你仔细瞧瞧,这孩子长得像谁?”
“我怎么能知道?”
“你看小模样长得多帅!还不是从你脸上剥的一张皮?”
“你别胡说!你抱的谁家的娃来哄我?”
“好你个没良心的,说好了去去就来,谁知一走就是两年。你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一走我就有了,住在朋友家里,给人家当保姆。眼看着瞒不下去,才自己租了房子,雇了小保姆,好歹母子平安。只是,那点积蓄给你还了债,手头就不宽裕了,我不得不出去教书维持生活。我以为你不要我们娘俩了,就赌气不给你回信。后来一想,这样不成,我不答理你,不是给了你见异思迁的机会?不能便宜了你!于是千里迢迢寻到这里,硬着头皮闯永和关,看你这个陈世美还敢不敢认我?”
“看把我当成甚人啦?别人不知,你还不知。我一回来,就遇到一大堆棘手事,后来又接了这个家业,老抽不出空来。好不容易去了北京,好不容易找到吴梅,吴梅说你出走了,她也不知道去向。我想,狠心的你早丢下我跑了。找不见你,只好两手空空回来。”
两人都是假气真喜,哪里肯中伤心中人。只听白永和问道:“这么说,真是我的儿子?来,让爸爸瞧瞧。”
可能是孩子认生,“哇”的一声哭了。窑里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嘈杂声。
白掌柜想,别看三老爷人老实,谁知他早做下不老实的事。纳了妾,生了子,怪不得他休了爱丹呢,怪不得他不娶家室呢,原来家花不如野花香,外面有一枝花引逗着他。回了家,却把老太爷和老太太哄得团团转,四处给他说媳妇哩!
白掌柜侧耳细听,哟,好像把娃抱起来了,像不像他?不会是野种冒充自种吧?哟,亲娃亲得“吧吧”响哩!哟,看见娃的小宝贝了,还是男娃!三老爷真有福,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林妹妹还抱着一个小娃娃,不用费劲就甚也有了。“哟,哟,真稀奇!”白掌柜觉得身后有声音,朝后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小伙计站在身后,边听边自言自语起来。他把小伙计赶走,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就手背在身后踅回自己窑里。
再说窑里的两位,刚才过于冲动,竟忘了跟前有侍女,门外有店里的人。直到白永和听见外面有响动,窑里还有个小人物和他的小保姆时,才不好意思地松了手,把话题转到孩子身上,转到眼前最迫切的问题上。
白永和说:“一会我让人把窑里收拾一下,今晚就回家。”
夫人说:“是不是先给爷爷、奶奶禀报一声,免得冒冒失失,大家都不好看。”
其实,一见柳含嫣从天而降,白永和就热血沸腾,难以遏制久别的思念之苦。一旦冷静下来,他便想到现时的自己处于两难境地。爷爷、奶奶那里,他从没有把此事点破,他知道,非明媒正娶,在老祖宗那里万万难以行通。更难的是,面对柳含嫣忍辱负重千里寻夫的一片深情,不能对她说一个“不”字,不能让她受到丝毫的伤害。能不能想出既让爷爷奶奶认可,又叫柳含嫣满意的办法,一时还没有辙。所以,柳含嫣这么一说,倒提醒了他,小心无大错,饭得一口口吃,路得一步步走。白永和说:“也好,你先在这里住下,我这就给爷爷奶奶说去。”
白永和满面春风地走到院里,还不等开口,白掌柜就迎了上来。
“白掌柜,柳小姐是我的恩人,你要好好伺候,千万不可怠慢。另外,不要让闲人进来,免得那个……”
白掌柜会意,点头应承。不过心里还是犯傻,刚才还亲热得不分你我,又有两人的孩子作证,一转眼,怎么竟成了他的救命恩人?唉,摸不透的三老爷!
白永和没有直接去见爷爷奶奶,而是来向白管家讨主意。
白管家见三老爷面带喜色,喜色后面仿佛隐藏着一点点忧愁,善于察言观色的白管家,伸长脖子瞅了瞅,知道三老爷遇到了麻烦。
听完三老爷的讲述,白管家陷入深思:三老爷年纪不大,坎坷不少。未出生父先亡,刚出生母又丧,先天失爱,后天多事,仕途不顺,婚姻不谐,真个是心强命不强,出门撞西墙。就说婚姻吧,先是与爱丹好事多磨,我哄了白家哄杨家,成全了他的好事。谁知,爱丹又遇到克星,中途婚变,我做了和事佬再做坏事佬,好好赖赖算是交代了。如今,又生出先抱儿子后娶妻的事,说来也够得上荒唐。从来是英雄救美女,他做了一回英雄,救了杨爱丹,并把杨爱丹收入帐中;他又演绎了一回美女救英雄的奇闻,美女降服了他这个英雄,他倒在了美女怀里。且不说三老爷是不是英雄,也不知未来的妻子够不够美女,不管怎么说,三老爷这一生,够得上风光又风流。戏他演了,可谓演得淋漓尽致;场却要我来收,不知好收不好收?吃力不讨好的事,怎么老能摊在我头上?不过,想归想,做归做,人家是东家,我是伙计,再难,这个忙也得帮。他想,事情已经做出来了,人也来到永和关,风声传出,夜长梦多……白管家只不过是一闪念,可是,白永和却有些沉不住气。说:“快说,你有甚好法子?”
白管家拿起笔来,在手心写下四个字:速战速决!
“如何才能速战速决?”
白管家不慌不忙地说:“一是人家有救命之恩;二是已经私订终身;三是膝下有子。用既成事实来让老太爷和老夫人认可。”
“老太爷和老夫人不答应怎么办?”
白管家在白永和耳旁如此这般说了一通。白永和半信半疑地看着白管家:“这样做,是不是太绝情了?”
“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人在客栈,久居生事,生米熟饭,水到渠成。也只能这样了,三老爷。”
晚饭后,白永和面见爷爷奶奶,陈述了事情经过。并说:“爷爷、奶奶,她人我已经带回来了,你们的重孙也带回来了。认,就让母子俩回家;不认,我们一起走人,决不连累众人。”说完,把象征白家当家人的金戒指脱了下来,放在桌子上,表示主意已定。
这真是晴天霹雳!正热心为爱孙谈婚论嫁的白鹤年听了,气得站起来,坐下;坐下,又站起来,手指着白永和道:“你,你,你,男盗女娼,伤风败俗,一颗老鼠粪坏了一锅饭,白家的好名声都让你给糟践完了!”
“爷爷,我没有盗,她没有娼,我们都是正正派派的读书人。虽说不免逾规,但也是情之所至。不管怎样,事我是做下了,但做得堂堂正正,明明白白,没甚见不得人的。我几次要开口说明,都让你们挡回来。我只能这样,把人带回来,用事实说话。”
白贾氏虽然如鲠在喉,但发生这样的事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三娃是三十来岁的人,他有他的生活。为甚三娃总想出走?出走不成,又要到北京看朋友,原来就为此事?可是,你不能只为私情而失掉礼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放到哪里去了?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还顾不顾白家的脸面?她尽量抑制心头的不满,说:“你口口声声说要到北京看朋友,原来就是这个朋友?朋友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交情,可没有你这种男女之间的越轨之交。学的孔孟之道,说的礼义廉耻,做的男盗女娼,你空负了举人的名号!”
“奶奶,朋友的含义不仅仅限于男人之间,现在社会开化,新风昌明,其实,朋友这个词也还有情人或者对象一说。我说得没错,是到北京看朋友去了。为甚没有及时向你们说明,就是怕你们阻拦,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白永和仍然耐心地解释。
“不管怎样,这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好事。我看这样吧,人是你带回来的,你把她再带走,至于往哪里带,我不管,反正不能在永和关落脚。你既已承受了白家的重托,就不能言而无信,撂下不干,总不能为了一己私利,误了阖族大事。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白贾氏说完,把眼一闭,装作入定的样子。
白永和见好说不行,就破釜沉舟地说:“人家是人,不是牲畜。不能想要就要,不想要就走人。我的意思不变,既然带回来了,就和和气气地过成一家人。为了我的前程,已经休了一个爱丹,为了白家的体面,难道让我再废一个含嫣?如果前一次委曲求全,听了你们的话,这一次,我要为自己当一回家。我连自己的家都当不了,还能当了白家的家?如果你们容不下我,那我只好一走了之,省得大家都不高兴!”
“你敢?你忘了你在爷爷面前发的誓,你忘了你在族人面前许的愿,自食其言的人,还算男子汉大丈夫?”白鹤年发了威。
“我是发了誓,许了愿。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你们不能容她,就不要怪我撂下这副担子。为了白家,我可以节衣缩食,可以任劳任怨,但要我再休一个妻子,我做不到!”
“你,你……”白鹤年气得连跳了几下,把石板地震得“咚咚”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