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太阳西斜时,云珠的嫂子牵着云珠的女儿走进欧阳家,孩子穿着一身新衣,扎着红头绳,小模样很秀气,尤其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见到云珠雀跃似的扑进亲娘的怀里,云珠抚着孩子的头没有吭声。嫂子把孩子拉到跟前说:“小丽,妗子对你讲的话你都记住没有?”小丽点头。“那妗子再问你一遍,你会听大人的话,不会惹大人生气是吗?”小丽又点头。“你会帮忙做事不会吃闲饭是吗?”小丽再点头。她仰头看着来富,又看看凤英与月娇,乌溜溜的眼珠里是惶恐是乞求,月娇眼眶发湿,连忙说:“请放心,亲家妗,我会象亲妹妹一样待小丽的。”来富也紧接着说,有他一口饭吃便有小丽一口饭吃。云珠嫂子堆着笑容说:“孩子小离不开亲娘,看在云珠的脸上请多担待些。”
嫂子走了,云珠指着来富说这是爹,小丽立即跪下给来富叩头,月娇阻挡都来不及。来富掏出一个小红包塞到小丽手中,小丽望着云珠,云珠点了点头,小丽才放在衣袋中。云珠指着凤英说这是娘,小丽又要跪下,这回月娇有防范,伸手拦住,凤英和蔼地说:“孩子别怕,从今天起便是一家人了,过几天就会习惯的。”月娇见云珠的嘴唇又在动立即抢着说:“小丽,我是你大姐,大姐一见小丽就喜欢上小丽了,小丽长得多俊啊,衣服也漂亮。”小丽听到夸奖害羞得躲入母亲怀里,歪着半个脑袋瓜对月娇一笑,又藏进去,气氛顿时轻松了。月娇进房拿出两个棒棒糖塞到小丽手中,这时庆林从门外进来,看到糖直嚷着我要糖,小丽急忙把两个棒棒糖递给庆林。月娇从儿子手中夺下一个又塞到小丽手中,一边要庆林喊小姨,庆林咬字不清说了声小姨,便舔着糖跑了,小丽又偎依在母亲怀里。
晚餐吃的菜摆好后,月娇正要叫爹去把娘背出来,只见珠姨已背着娘从房里出来。
“哎呀珠姨,还是让爹来吧。”
云珠浅浅一笑:“我可以的。”来富在一旁不语,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态。
“爹,今晚的肉片,麻婆豆腐都是珠姨弄的。”月娇说。
“哦,我尝一下。”来富吃了一片。“味道不错,比月娇强多了,凤英你尝尝看。”
凤英夹了两片放到小丽碗中,然后夹一片送到自己口中。
月娇一边喂儿子吃一边自己也吃,她觉得肉片以及豆腐味道都很不错:“珠姨,你做的真好吃,有什么窍门教教我。”
“你爹还有姑爷才是行家,我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凑合罢了。”
“他们平常不下厨房,只有过年节才露一手。”
“男人下厨房被人笑掉牙,一日三餐是女人的本分。”来富说
小丽见大家称赞母亲,小脸蛋笑眯眯的,吃了一碗饭便放下筷子,月娇立即说:“小丽,再吃一点。”小丽摇摇头。饭后云珠背凤英回房,又照料她漱口洗脸洗脚,而小丽张开小手帮月娇收拾碗筷,被月娇拦住了:“小丽,你要不要听大姐的话?”
小丽点点头。
“那大姐告诉你,你还小,这事不要你做,玩去吧!”
来富在用牙签拨弄着牙缝插嘴道:“爹带你上街走走。”
小丽摇头脸上有惧色,月娇赶紧说:“爹,小丽刚来,跟你还不熟悉,过几天再带她出去吧。”
来富心想可也是,遂点点头走进厨房漱了漱口,出门找哥们玩去了。饭店打烊后,小鹏才见到小丽,他拉着小丽的手亲切地说:“啊,小丽真是个漂亮的小丫头,姐夫没有什么见面礼,明天买两个泥娃娃给你。从今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了,大家一定会喜欢你的,好了上楼睡觉去吧!
云珠母女走了,小鹏还朝门口发呆,月娇问:“你怎么啦?”
小鹏低沉地答道:“我……我想起我妹妹。”
月娇惊讶:“你不是只有一个弟弟吗,什么时候有一个妹子呢?”
“我有一个妹妹,八岁时患麻疹死了,小丽的长相有点象她,尤其那眼神一模一样。”小鹏伤感地说。
“过去的就还不要再想了。”月娇安慰道。“你就把小丽当妹妹吧!”
小鹏没有吱声,几分钟后说:“月娇,小丽还小,又很瘦弱,可不要叫她做什么事,瞧她那怯生生的模样,我心里难受。”
“嗨,你说我是那种人吗?你放心,我会善待她的,何况还有你这位大哥护着她,怎么一下就心疼起刚见一面的妹妹了?”月娇笑道。
“她睡在哪里?”
“睡在娘上头那个小房间,爹买了新家具,把原来旧的挪到那个房间里,铺了张小床,被子有七八成新,草垫是新买的。你放心,不会冻着她,不然你明天上去瞧瞧看还缺什么,我这个当嫂子的立马去买。”月娇戏谑地说,“爹还说要在楼上再隔出两间小房,孩子长大了也有地方住。”
小鹏没有接月娇的话茬,拉过被子躺下来,眼睛望着天花板低声说:“我妹子若在,今年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我大她一轮。”
月娇见丈夫情绪低落,心想该岔开话题,不经意中瞥了儿子一眼,连忙说:“快瞧,庆林在咂嘴真有趣。”小鹏扭头看见儿子模样笑了。
小丽来几天了,逐渐熟悉了新环境,孩子的活泼天性也流露出来,与庆林一块逗着小猫玩,天真无邪地笑着;有时用手托着五颜六色的纸球,玩得很开心,纸球是小鹏买的,一分钱一只,小鹏一下子买了十只。小丽也喜欢站在河沿的石阶上,望着南来北往的船只,目光追随着船只。不过上午一般都是静静呆在楼上,月娇抬头看看楼上,心想:孩子一人坐在房里又没有个伴,多孤单!
这天早饭后,庆林把凳子倒过来当马骑,边拖着凳子边嚷快跑快跑,小猫跟在后面喵喵叫着,凤英用疼爱的目光看着小外孙。月娇拿了几件衣服走到井边,抓起水桶准备打水洗衣服,云珠急忙出来夺过绳子:“月娇,你现在身子不能打水,我来吧!”月娇笑笑:“本来我要洗衣服,小鹏都会打好水,这几件是刚从庆林身上脱下来的。”
月娇坐下来洗衣服,云珠蹲下来帮她一起洗,月娇也没推让,俩女人聊了起来。
“珠姨,小丽一人在楼上,该下来走一走,她还是个孩子,你瞧,庆林一刻也没有安静过,衣服总是脏兮兮的,每天都要换衣服。”
云珠淡淡地说:“小丽在房里写字,所以显得安静,小时也挺闹的。”
“写字?”月娇惊讶。
云珠点点头。“嗯,小丽这孩子小时挺聪明的,五岁时已能把《三字经》一字不漏背出来。可惜大病后便失了声,我找了很多大夫,吃了很多药,一点也没有用。我流了很多泪,心想孩子还这么小,以后可怎么活啊,小丽的父亲劝我说能保住小命就该知足了,不应该再奢求什么,我也死了心。但我还是把她当成正常的孩子,教她读书写字。”云珠叹了一口气又说:“她发不出声,更要写字表达自己想说的话,过几天我还要教她剌绣,以后凭手艺挣一口饭吃。”云珠说着眼睛红了。
“珠姨,别太揪心,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月娇安慰道,其实她心里也觉得小丽可怜,不过令她诧异的是珠姨教小丽读书写字,难道珠姨念过书?
后来她私下问了来富,来富呵呵笑两声说,珠姨的父亲是个秀才,去世前是私塾先生,珠姨耳濡目染,熏得一身书香,肚里的墨水比爹强多了,爹才念三年私塾,来富又笑起来。自从云珠进门后,来富的脸上常挂着笑,脾气也好多了。大户人家红白喜事请他去操办宴席,过去他总是一口拒绝,现今是满口答应。做家宴即有可观的酬劳,回家时还有一大酒包,有鱼、肉、水果糕点,是个美差。月娇心里明白,爹有这样的心情要感谢珠姨,珠姨长相好,温柔可亲又勤快是个好人,现在知道她识文断字,更感到爹娶她是爹的福气,那对娘来说呢,月娇叹了叹气。
晚上小鹏从店里回来后,月娇把云珠对小丽的期望说了,小鹏听了盯着天花板一言不发,黑暗中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月娇心里骂自己多嘴,又勾起丈夫对妹妹的思念。其实小鹏想的是只要自己有一口饭吃,就有小丽的一口饭吃,要积一点私房钱,自己百年后留给小丽。虽说才认识不久,可小鹏已认为小丽是过世妹妹托生的,老天爷把她送到身边,自己一定要呵护她,要保她一生温饱。
这天云珠在给来富缝制一件贴身穿的褂子,小丽在旁写着字,房里静悄悄,云珠心里感到踏实。嫁过来已一个多月,自己已融入这个家,这一家人都是善良的人,大房没端架子;月娇象妹妹似的;来富识字不多,但并不粗鲁,也不小气。年纪是大了些,可身体还挺硬朗,晚上还挺有力气。想到这她脸烧了起来,赶紧瞥了女儿一眼,还好女儿在埋头写字,没有发现母亲的神情。本来自己是要从一而终不想再嫁,父亲在世对她也一再教诲一女不二夫,所以即便伙计卷走财产,她还是开起茶水店惨淡经营,维持母女生活。可是一伙无赖泼皮欺侮孤儿寡母,三天两头上门调戏,嘴里哼着寡妇思春下流的小调动手动脚,甚至深夜还来敲门,吓得她担心吊胆紧搂着小丽又惧又愁,她拚得一死也要保住自己的名节,可女儿昨办呢?她要为女儿活下去,万般无奈,听从嫂子的劝告——再嫁。媒婆跑了几家,而当男方一听要带个哑巴女孩都断然拒绝,只有欧阳来富同意接纳小丽,她才委屈自己嫁过来做二房,可没料到倒碰上好人。虽说名分上不好听,但总算有了依靠,晚上能睡安稳,只是小丽这孩子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呢?云珠侧身看看小丽写的字。
“小丽,这宽容的宽字上面宝盖头要写得宽阔一些,字才好看,宽容就是要相容相让,不要计较他人的言行。”小丽似懂非懂点着头,云珠疼爱地摸一下她的头说:“今天不写了,把昨天绣的两片叶子给妈瞧一瞧。”
小丽从柜子里取出绷在竹圆绷上的绣品,白布上用套叶针法绣着两片绿叶一朵小花,只见针距长短不匀,针迹参差不齐。云珠笑笑对女儿说:“你看绣得歪歪扭扭,针脚不齐不匀,真难看。”见小丽很诅丧,口气一转,“不过初学能绣出模样算不错了,你要多练习,绣它十遍便能掌握这套叶针,妈再教你其它针法。好了下去玩吧,你大姐还担心你闷出病来哩”小丽一听可以去玩了,小脸蛋绽出笑容,手拿纸球噔噔下楼了,“毕竟是孩子不知愁!”云珠感叹道。
全家人都入睡了,小鹏才回来,他冲着妻子直笑,月娇问何事如此高兴,他摊开右手,只见掌心上有一块形如鹅卵外罩玻璃的玩意儿。
月娇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小鹏打开盖子说:“这叫怀表,看时间用的,这是时针,这是分针,这是旋扭,每天旋紧一次,便能不停地走。”
月娇高兴地说:“噢,这就是怀表,以后用不着看天色揣测时间了,不用说是二少爷给你的了。”
“还有好东西哩。”小鹏说着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小玻璃瓶,瓶里装着深黄色的液体,小鹏轻摁一下,从瓶口处喷出细细水珠,顿时香气四溢,月娇看呆了,小鹏得意地说:“这叫法国香水,这里一压,香水就喷出来,喷在衣服上手绢上香喷喷的。”
月娇兴奋得睁大眼睛:“哦,原来二少奶身上的香味是这样来的。”月娇欢喜地把玻璃瓶翻来覆去打量着,赞叹“番仔”的玩意真不错。
东洲人把洋人称番仔,五六天前修瑞从上海回东洲,同行的还有三位洋人同事,他们是洋行的高级主管,来东洲考察设立分行的可行性。白皮肤、高鼻子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在福井弄引起轰动,只要他们一出现,各家不约而同打开大门,无数双眼睛观赏着番仔,洋人倒是不在乎反而微笑着HelloHello挥手致意。
洋人吃住都在白家,这在白家可是件大事,全家上下都殷勤地招待。为了让洋人吃得可口,修瑞请来小鹏帮厨,洋人对小鹏做的每一道菜,每一种甜点都赞不绝口,说小鹏若想去英国开中餐馆,他们可以帮忙。修瑞翻译给小鹏听,小鹏说只要他们吃得满意,他就开心了,他们讲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若去英国不就成了哑巴和聋子,那怎么过日子?洋人听了修瑞翻译过来的话大笑不已。有一洋人翘起大姆指用生硬的中国话说“王!好!”这一句小鹏听懂了,憨厚地笑一笑。同洋人接触的这几天,他听懂了一句洋话“Verygood”他把这一句鹦鹉学舌讲给家人听,全家人从来富到小丽、庆林笑得东倒西歪。月娇按着肚子说:“笑死我了,番仔真……真逗,很好是什么娃……里裤得,”大家又哈哈笑起来。看到一句洋文就把大家乐成这样,小鹏非常高兴,心里想早知能让家人笑成一团,真应该多学两句洋文。
今早洋人走了,晚上修瑞摆下棋盘与小鹏鏖战了几局,小鹏要离开时,修瑞拿出怀表与香水,说怀表给他,香水给月娇。小鹏坚决推辞,说二少爷你这样不是没有把我当朋友,修瑞说就是当你是朋友,才没提钱字,这是一点心意,若不收,以后就不敢再有劳你了。小鹏只得收下。这两种玩意对于一般百姓还是很稀罕的,小鹏想月娇见到一定会惊喜不止,而果真如此。月娇喜笑颜开,一会儿瞧瞧怀表,一会儿闻闻香水,像孩子似的。
“明天我给他们看,让她们也开开眼,把娘、珠姨,还有小丽的手绢都喷上香水,她们一定喜欢得不得了……”月娇絮絮叨叨。
“呵,你提起小丽我正想问你呢。”小鹏说
“什么事,你说。”
“我觉得珠姨吃胖了些,可小丽还是那么瘦,这孩子不会有什么毛病?”
“哎呀,小丽才来多少日子,一口气吃不成胖子。不过她是吃少了点,一餐就吃一碗饭,还没有庆林吃得多。我叫她再吃一点,她总是摇头,我想会不会她妗子嘱咐她什么话,她牢记在心。不说了睡吧,今天可是好日子。”月娇笑眯眯地躺下。
第二天早饭后,小鹏没有象住日那样自个儿先急忙忙吃完饭到饭店里去,而是与家人一同吃。云珠把凤英背出来共七人,月娇盛好饭搁在每人面前,小鹏有意挨着小丽坐,他进厨房拿了一只大海碗出来也摆在小丽面前,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小丽,咱们家有个规矩,吃饭一定要盛第二碗,这是讨吉利。若只吃一碗,则要吃大海碗。听你大姐说你每餐只吃一碗,从这顿饭开始,你要用大海碗吃饭。”
小丽一听眼睛睁得又大又圆,一大海碗可抵得上三小碗,她急得又是摇头又是摇手,小鹏见状又说:“你不要大海碗,那吃完一碗还要再盛一碗,是吗?”
小丽立马点头。小鹏一笑:“那这样说定了,要多吃才能长得壮,你瞧庆林象小肥猪一样胖墩墩的,他能吃。”庆林听到父亲夸他,用勺子拚命往嘴里塞饭,弄得象个小花脸。
饭后,月娇把小鹏拉到房里夸道,还是你有办法,想不到你有这一手。小鹏拍拍胸膛道真人不露相。月娇娇嗔道,看你美的,快去店里吧,我把昨晚的宝贝给她们看看去。
过年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浓了,东洲市的习俗送走灶王爷后,家家户户要大扫除、蒸年糕、购年货,昨日是廿四,欧阳家与其他人家一样把灶王爷的嘴巴抹得甜甜的送上天庭。今早吃完饭后,云珠与月娇俩便开始大扫除了。她俩用花布包住头,把洒了水的扫帚绑在竹竿上,清扫天花板的灰尘及犄角旮旯的蜘蛛网,然后把桌、椅、凳搬到天井里,先用水冲,再用刷子刷干净,最后用布拭干。来富自告奋勇在井旁帮忙打水,福井弄的住宅里几乎都打有一口井,喝水用水非常方便。洗完桌、椅、凳,再洗一切能水洗的东西,午饭后洗刷地板,从二楼、楼梯到一楼统通通洗好后,俩女人站在门口,往屋里瞅看,看看有没有漏掉的地方。月娇深深地吸一口气说:“真清爽呵,珠姨,辛苦你了,老叫我歇着,你自己手脚不停。”云珠细声说:“快别这么说,你有身孕怎么同我比呢,你回房躺一躺,我来做晚饭。”说罢往后厅走去。在房里听着她俩对话的凤英暗暗感叹:“云珠的人品相貌没得说,做二房是委屈了她,红颜薄命哟!”
晚饭是来富爱吃的番薯粥,他边吃边赞美道:“这番薯真甜,番薯粥配咸带鱼胜过山珍海味!”
月娇取笑道:“爹,这些话你说过一千回了。”扭头问凤英:“明天蒸年糕、包米齐,要浸多少升米?”
“今年多做点,年糕八升米,米齐五升米。”凤英答道。
来富插一句:“记住,粳米与糯米要二八开才好吃。”他吃了四碗番薯粥,心满意足放下筷子,又唠叨道:“这番薯粥真好吃……。”
“爹,你再说就是一千零一回了。”月娇打断了来富的话。
来富讪笑:“不说了不说了,瞧这闺女。”
第二天鸡才啼第二遍,云珠和月娇就起了床,她们要把昨晚浸泡的米磨成浆。俩人先把干净的米袋套在磨口,接着轮流磨起来,白森森的米浆从磨盘中流进米袋。到早饭时,米浆磨好了,然后把袋口扎紧,将米浆横卧倒到摆放在洗衣木盆里的搓衣板上,再压上石磨,把米浆里的水份挤压出来,让米浆变得半干半湿,才能蒸年糕。
早饭后把自己的卧室与娘的卧室整理收拾清楚后,月娇走上二楼,“珠姨,你过来以后还没上过街,今天同我一道上市场买菜呗。”月娇央求道。
“我……”云珠犹豫着。的确自从嫁过来后,她没有上过一次街,连弄堂口都很少露面,什么缘故呢?云珠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式女子,而是因为做二房不是件光彩的事,怕被人指指点点,所以老躲在家里。偶尔头伸出门外,望着慢悠悠行进的船只,听着从河沿下传来的捣衣声,说笑声,流露出羡慕的神情。月娇哪里会理解云珠的心态,以为害羞不愿见人,故要拉她上街走走。“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今天就豁出去了。”云珠下了决心,对月娇说:“好吧!我换件衣服,你稍等一下。”
“那我在楼下等你。”月娇噔噔地下楼了,很快又噔噔上楼来,她拿着香水瓶在云珠的手绢上、小丽的手绢上洒了洒,小丽高兴地闻了又闻,云珠却说:“香喷喷的,路上行人会回头看的。”
“看就让他们看,又不是偷来的,抢来的,怕什么,小丽,你说是吗?”月娇直爽地说。
小丽笑着点头,家里人都对她好,她心里明白。
这两个女人先到大街上逛商店,给小丽、庆林各扯了一块布料,又买了三朵作工精致的绒花,云珠抢先付了钱。她对月娇说,这些零花钱是你爹给的,我留着也没用,你是当家人,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要由你来张罗,这些钱让我来付吧!月娇心里感到珠姨的真诚,对她的好感又添了几分。当她俩走近菜市场时,云珠听见一熟悉的声音在叫天民嫂,她顺着声音方向望过去,遂停住脚步,对月娇说,她遇见一熟人,叫月娇稍等一会儿。月娇目光追随着云珠的背景,只见她朝一个年轻的女子走去,该女子大约二十来岁,五官端正,只是异常憔悴。珠姨与她小声交谈着,那女子边说边掉泪,珠姨从衣袋掏出一些钱硬塞到她手上后转身回来。
“她叫来娣。”云珠说,“是我以前灯街家的邻居,她的姐姐家在市场附近,她来看望姐姐。说起来是个可怜的人,十七岁过门给病重的男人冲喜,结果尚未圆房,男人就咽了气。公婆说她是白虎星,把丈夫克死了。娘家想接她回去,公婆不同意,说与公鸡拜过堂就是夫家的人了,要为男人守节从一而终。”云珠叹了口气又接着说:“其实公婆是把她当成不花钱的丫环使唤,打骂是家常事,还经常不给饭吃,说只有饿着才不会红杏出墙。邻里可怜她,暗地里给她一些吃的,她娘家只有三位姐姐,也都是老实本份的胆小人,那里敢替妹妹出头。婆婆也不许娘家人上门,姐姐来看望她只能偷偷在邻居家见个面,来娣都是抱着姐姐大哭,旁人无不同情。唉!苦啊。去年公爹过世,一个月前婆婆也蹬了腿,刚才我对她说这下可好了,赶快找个好男人过日子吧!她说熬了八年灯油都熬干了,她的心已死了,何况还有个大姑也是刁钻的角色。唉!”云珠边叹气边述说,不觉已走到蔬菜摊前。葱、蒜、萝卜、大白菜、花菜、包心菜、豆芽菜、芥菜等等,花色品种真不少,菜贩子热情地争着招呼顾客到自己的摊位前。
“今天买什么菜?”云珠问月娇。月娇却把云珠拉到一旁,“你这位邻里若真的要再嫁,我给她作个媒,至于什么大姑,我想会有办法对付她。”
“哦,这么快就有人了,男方是谁?”云珠追问。
“是我们饭店的一位伙计名叫钱多,今年三十岁,妻子难产死了,现在是单身,为人不错,嘴巴挺甜的。”
“那太好了,明天我走一趟灯街,若能够成,你是做了一件善事,好事,月娇,你是一位古道热肠的人。”
“什么古道热肠?”月娇听不懂。
“就是说你有一副热心肠,为弱者打抱不平。”
“哎!我可没有那么好,买菜吧!”月娇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俩买了葱、蒜、花菜、豆腐、黄瓜鱼以及海蛎,又买了番薯,菜篮子沉甸甸的,由云珠拎着往回走。在市场口月娇眼尖看到来娣在前面走,右手的篮子里放着几条番薯。“珠姨,那不是来娣吗?你过去把我刚才说的告诉她,问她愿不愿意?”
云珠点点头急行几步,把来娣拽到路旁,月娇观察来娣的表情,只见她红了脸低下头。珠姨的嘴唇一张一翕,神情恳切,看来说的话打动了来娣,她点了一下头,嘴唇也动了动,珠姨的脸上显笑,抓着来娣的手臂走过来。
“来娣想偷看男方一面。”云珠对月娇说。
月娇爽朗地说:“干什么要偷看呢?就正正经经地见一面,说说话不更好吗?”
来娣的脸更红了,月娇笑了笑说:“这样吧,正月初四下午三点左右在我家见个面,如何?”
来娣点点头小声说:“谢谢你,月娇姐。”泪珠儿掉了下来。
云珠轻拍来娣的肩膀,“不要再流泪了,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是呀!你要挺直腰,不要怕你什么大姑,她又没有三头六臂。初四那天,你要打扮得漂亮点,钱多可是相貌堂堂的。”月娇开起玩笑。
云珠笑起来,来娣也露出羞涩的笑容。
午饭时,来富用指头摁了摁米浆,“爹,可以了吗?”月娇问。
来富摇摇头说:“还要再一个时辰。”
大约两点左右,云珠和月娇俩人把半干半湿的米浆块从米袋里剥离出来放到木盆中,用手指碾成碎状,倒入滚烫的红糖浆以及少许卤汁后,月娇去店里把小鹏叫回家。小鹏把手洗干净,趁热用劲揉起米浆,一边揉一边朝站在一旁观看的小丽皱鼻吐舌作鬼脸,逗得小丽呵呵直笑,他揉得更起劲了。月娇瞅着也直乐,暗想丈夫那么在意小丽,也许小丽真的是他去世妹妹转世的。
半个时辰后,米浆与糖浆已揉匀揉透,云珠与月娇俩人协作把年糕倾入铺好年糕叶的竹笼里,表面嵌上红枣、花生、芝麻等,盖上笼盖,搁到盛着水的大铁锅里,用大火蒸。一个时辰后,闻到了清香的年糕味,再过半个小时后打开笼盖,俩女人眉开眼笑:“今年年糕炊得真顺啊!”
晚饭后,来富自个出门找乐去,凤英的左手有点湿症,也回房休息,还是云珠与月娇俩人做米齐。同样要把下午截留下来的半干半湿的米浆块碾成碎末,然后揉到不粘手便可做米齐皮了。馅有三种:豆沙馅、甜糯米馅,咸糯米馅。云珠做的米齐块块大小均匀,像一个模子做出来的,月娇却是大小不匀。月娇夸云珠做得真好看,云珠淡淡笑之。小丽拿着筷子往蒸熟的米齐上点红糟,豆沙馅点一点、甜糯米馅点两点、咸糯米馅点三点,做好一笼,蒸一笼,点一笼。小丽很喜欢做这件事,她兴致勃勃地点着,偶尔也点个五六点,七八点,甚至把整个米齐涂成红色,看着自己的杰作自得其乐。云珠看到略皱眉头说:“小丽,你这样乱涂,菩萨会不高兴的。”月娇抿着嘴笑,她想自己小时候不也是这样乱点,童真童趣是一样的!
庆林站在月娇身旁磨来蹭去,吵着要吃米齐,月娇呵斥道:“还没供过菩萨,吃了肚子会疼,快走开,碍手碍脚的。”
小丽把庆林牵过来,庆林现在可喜欢小丽了,小丽会同他一起玩,还会用纸折船、鸟、青蛙、衣裤等小玩意给他玩,他想小姨肯定会给他米齐吃。果然,月娇低头时,小丽眼疾手快抓块米齐塞给庆林,庆林欢天喜地跑了。其实月娇看到了没有点破,心里反而高兴,孩子间如此动作不正是体现了是一家人!
云珠小声问她说了来娣的事没有,月娇笑道:“对钱多说了,他高兴得连声说谢谢我们哩,还说何必等到初四,年前就见个面,我说性急吃不了热年糕……”
正说着传来嘭嘭敲门声,小丽跑去开了门,只见一个人挟带着一股寒风疾步走进来。“今天真冷呵!”来人嚷道。
听到话声,月娇便知来人是小姨。自从男人去世后,会做年糕的佣人也离开了,秀英自己不会做,也懒得做,上街去买要花钱,她现在最缺的就是钱。回娘家拿一点吧,父母已过世,兄嫂对她相当冷淡。俩位姐姐中只有大姐凤英念在手足之情包容了她,每年给她一些年糕和米齐。月娇是外甥女,亲情当然差了一层,再加上秀英的势利眼,月娇鄙视这位小姨,但毕竞是孝顺女儿,对母亲的心意没有横加阻拦。所以在年前,秀英总会来趟欧阳家,但没想到今晚这么迟了还跑来,难道等不及了,月娇心里嘲笑。
因云珠是第一次见到小姨,月娇为俩人作了介绍,秀英随手拖过椅子坐下,云珠倒杯热茶双手奉上,含笑说请喝茶。秀英大模大样地坐着,慢悠悠地伸出右手接过,猛喝一大口暖暖身后,抬头用恶毒的眼光打量着云珠,“狐狸精”三个字涌上心头。云珠把小丽叫过来给秀英弯腰行礼,秀英自顾自地一口一口喝着茶水,不理不睬,云珠母女尷尬站着。
对于小姨的无礼,月娇很气愤,叫道:“珠姨,小丽,快过来点一点做了多少块了,还要施舍一些给乞丐呢!”
云珠感激地瞧了月娇一眼,拉着小丽走回饭桌旁一五一十点起数,而秀英恼怒地看着月娇心里骂道:“胳膊往外拐,狐狸精跟你有什么亲?”
月娇的眼珠子转了转,心想小姨是个尖酸刻薄之人,一定会说些难听的话来剌伤珠姨母女,这可不得不防,遂对小丽说:“小丽,厅堂这里很冷,你去厨房往灶里加几块木柴,待这一笼蒸熟了你再出来。”
小丽嗯了一声往后走,灶旁多暖和哟,她喜欢坐在灶口前,看着灶里火焰跳舞。
小丽离开了,月娇还要叫云珠上楼歇会儿,却被秀英抢了先,“呵呵,可真有趣啰,小孩子见到长辈连称呼一声都不会,怎么如此没规矩?”整杯茶落肚后秀英的精神上来了。
云珠紧忙转身陪笑:“她小姨,真对不住你,小丽五岁时得了一场大病,保住了小命却失音了,所以无法叫你一声,请多包涵。”
话音刚落,秀英就哈哈冷笑俩声,又啧啧俩声,“原来是个小哑巴,你可真厉害,你一个人来我大姐家蹭饭吃还嫌不够,还要带了一个小哑巴来一块儿吃。我大姐家即使有金山银山也会被你吃光了的,我大姐心眼好,容得下你,而我可不是省油灯,哪儿来的赶快回那儿去,不要给脸不要脸。”
云珠咬着嘴唇低着头做不吭声,月娇却发了怒:“小姨,快过年了,嘴巴积点德,珠姨以礼相待,你怎么恶语伤人呢?珠姨有一双又勤快又灵巧的手,这才是吃不完的金山银山。”月娇嗓门高了起来,云珠用手腕碰了碰她,摇摇头。月娇头一扭,“珠姨,别拦我,”又朝着秀英说:“你骂小丽是哑巴,小丽是说不出声,可她会用眼睛说话,是个好心眼的孩子,我们全家都喜欢她疼她。有的人虽然会说话,但象乌鸦一样哇哇乱叫,令人厌恶,还不如变成哑巴更好。这儿是珠姨的家,天气顶冷的,也很晚了,你哪儿来赶紧回那儿去吧。年糕刚蒸好软溜溜的,米齐尚未做好,过两天叫金生过来拿吧。”
秀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鼻子一张一翕直喘粗气,她大声喝斥:“月娇,你疯哪,亲疏不分,我可是你小姨,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养一个小哑巴还挺乐的,怎么这样缺心眼呢?”
月娇拉长了脸:“小姨,我胳膊肘当然往里拐,论亲论理明摆着,做长辈要有长辈样,你怎么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呢?你再骂一声小哑巴,我可六亲不认了。”
“什么六亲不认?”来富天井里搭腔,同小鹏大踏步走进来。
“还没有做完?”小鹏问。
“刚做完。”云珠答道,一边把生米齐在竹笼里摆好,端进了厨房,月娇则收拾桌面。秀英还不识时务皮笑肉不笑地说:“姐夫,你娶二房怎么还搭配一小哑巴呢?这不是亏本买卖吗?”
“你……”来富怔了一下,随之沉下脸对秀英哼了一声,气冲冲往后走。
小鹏一听此话,顿时怒目而视,眼睛瞪得像牛眼,秀英惊恐得把身子往后缩,直到云珠端着一笼蒸熟的米齐走出来,小鹏才把头转开,秀英松了一口气。
云珠把米齐摆到桌上,小丽同庆林紧随其后,俩孩子的脸蛋被灶火烤得红通通的,各拿着一只筷子在米齐上点起红点。看到孩子,小鹏的眼神变柔和起来,凑热闹说:“我闭着眼睛都可点在正中央。”言罢右手也抓一只筷子,在红糟里沾了沾,看准一块米齐闭上眼睛往下点,“慢”月娇叫道,“把手抬高点。”小鹏抬高手,“可以了吗?”“可以了,”筷子往下点去,耳边伟来呵呵笑声,小鹏张眼一瞧,原来点在边缘上,并且沾了太多的糟,像只小蝌蚪,小鹏也嘿嘿笑起来。
秀英见姐夫一家人笑融融,似乎忘了她的存在,气得俩眼冒火。这家人全是二百伍,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走吧,待有机会好好羞辱狐狸精一番。她站了起来,转身悻悻地往门口走去,云珠看到遂用手肘碰了一下月娇并努嘴示意,月娇不情愿地跟了上去。门外寒风呼啸,光秃秃的柳枝在颤抖着,弄堂里黑蒙蒙的,她动了恻隐之心,送秀英到了大街上,对着秀英的背影喊道:“小姨!走慢点,路上小心。”
腊月二十九是小年,东洲市的习俗从小年下午开始,酒楼饭店歇业直到正月十六开业,员工们一年到头只有这十来天时间可以好好休息、娱乐、走亲访友等,平常除清明、端午、中秋外是没有休息日的。下午一点后,店里已没什么客人,吉祥饭店的伙计们赶忙吃饭,填饱肚子后就手脚麻利地搞起卫生,从吉祥河提了一桶又一桶的水擦洗桌椅地板,每个人都卖力地干着,早干完早回去,小鹏也一同忙着。昨晚吃了一顿丰盛的尾牙宴,小鹏感谢伙计们一年辛苦,给大家发了红包。来富则频频地敬酒,共祝来年财运亨通,万事如意。眼下大伙儿有说有笑,手脚不停,嘴巴也不闲,调侃着钱多,七嘴八舌对初四下午相亲之事出点子。
“钱多,去相亲衣着最重要,要穿蓝色马褂红色袍,越鲜艳越发,家里没有,去寿衣店买一套。”绰号阿胖的伙计笑嘻嘻地说。大家大笑,钱多抄起手边的扫帚打了过去。
账房赵叔正经地说:“要买四色点心,女人不喜欢抠门的,还有去澡堂好好泡一泡,瞧你身上都有味了,女人都爱干净。”
“你这样的客人多了,澡堂要喝西北风去。”干杂活的阿三诙谐了一句。
阿胖又挤眉弄眼,“是呀,你在池里一泡,水就成了清汤,泡软后,用猪毛刀刮一刮,一头活生生的大白猪。”哄堂大笑,正刷桌子的钱多抓起抹布掷去,不偏不倚正中阿胖张大的嘴巴,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钱多,带一瓶酒去。”老实据称的刀工师傅依福也发表他的高见。“把她灌醉,然后生米煮成熟饭,不就妥当了。”
“哎哟!依福师,嫂子应就是这样弄到手的吗?想不到依福师还有如此高招,真是人不可貌相,海不能斗量。”
“依福师,嫂子听见你的话,今晚赏你一盆洗脚水喝……”
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中,饭店被打扫洗刷得干干净净,大伙儿互道明年见,当然也都祝愿钱多亲事顺利,然后俩脚生风地回家了。
小鹏锁好店门,转身几步便到了弄堂口,他停下脚步,用热爱的目光打量着他生活的弄堂,只见福井弄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中,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都贴着春联,在阳光的辉映下,红彤彤的春联透着喜庆透着吉祥,自家门的春联上写的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是隶书字体,白老爷的手笔。小丽和庆林在门口你一下我一下托打着纸球,看见小鹏,俩孩子迎了上去,小鹏摸了摸他俩的头,“明天带你们去买灯。”小丽听了脸上笑咪咪,庆林则嚷嚷:“哦,明天去买灯了。哦,明天去买灯了。”
小鹏在天井里就闻到卤汁的香味,可不,在桌上摆着一大钵头刚卤好的食品,有鸭子、鸭蛋、猪肉、猪血、猪肠等。走进厨房见云珠与月娇两人还在炸着大块的鳗鱼、草鱼、鲢鱼等,厨房里弥漫着油烟味,一副过年的景象。
“年货买齐了吗?”小鹏问月娇。
“买得差不多了,明天买一些蔬菜就够了,瞧你身上脏的,快去换件衣服,然后去理个发,”月娇一边说话一边不慌不忙把炸好的鱼捞起。
夕阳西沉华灯初上,凤英、云珠、月娇以及小鹏四人打纸牌打得正酣,两个孩子拿着一根红头绳逗得小猫团团转取乐,来富在厨房忙着小年夜饭,一年到头,只有年夜饭是来富亲自下厨。
“月娇,把蒸过的年糕给我拿来。”来富在厨房里叫唤。
不等月娇起身,小丽已把年糕送了进去。她很喜欢这热闹的过年气氛,自从父亲死后,家里冷冷清清的,坏蛋常来胡闹,母亲在人前是微笑和颜,在背后却不时淌泪。当她用小手抹去母亲的泪水,母亲总是紧紧搂住女儿,眉头深锁。现在可好了,妈妈的脸上有了笑容,无论是爹还是娘、大姐、大姐夫,不对,大姐要她改称大哥,都对她很好,连庆林这小不点都跟她亲,这新家真好。过年了,蒸年糕、蒸芋头粿、萝卜粿,做,买了那么多年货,堆了一厨房,炸了一筐鱼挂满走廊,还做了新衣新鞋,这才是过年哩。爹又煮了那么多碗菜,太好啰!小丽的小脑袋里就这样想着,脸上喜洋洋的。
“准备开席啰!”来富吆喝道。云珠迅速把纸牌收起,月娇动手分发碗筷,调羹,一会儿来富双手端着一大圆盘出来。“来!吃油猪。”大家一瞧,盘子上摆着八粒鸭蛋形状的食品,浇着糖油,香喷喷黄橙橙的,看了就口馋。
“这就是用年糕做的油猪?”月娇问。
来富点头:“嗯,没吃过吗?”
“怎么做?”
“做法很简单,用年糕做外皮,里面是八果馅,裹上蛋黄糊,下油锅炸,最后浇上糖油,吃一粒二三分饱,你赶快吃,锅里还有,你送一盘给你干爹家,小鹏给白老爷家送一盘去,让他们尝尝,他们也许没吃过这道甜点哩!”来富得意地说着。
“真好吃!”月娇咬了一口就夸好,“香脆滑软,甜而不腻。”
凤英、云珠嘴里动着顾不上说话,只是点头表示赞同,而俩孩子性急咬下一大口,小嘴塞得满满的,俩腮鼓起来,艰难地蠕动着。来富见状开心地笑起来,问小鹏口感如何?
“不错。看似简单,但年糕不好擀,炸时还须注意油温。”“对啦!内行话,年糕皮要不软不硬不薄不厚,油温更要注意,火太旺会炸焦,火太小怕炸不透,你吃完了给白家送去,月娇过会儿进来拿。”来富进厨房去了。
“你干爹是谁?”云珠问月娇。
“她干爹是8号的邻里郑大夫。”凤英抢先说,“郑大夫的医术可高明哩,当年我摔倒了,不仅腿没有知觉,连胳膊也不能动。多亏了郑大夫天天来,又是针灸,又是按摩,两条胳膊才能动了,腿也有了一丝丝知觉,这大恩大德无以回报,福井弄的邻里街坊都很好,大家从来没有过红脸。”
云珠哦了一声,金厝边银乡里,左邻右舍关系融洽,对于居家过日子是十分很重要的。看来福井弄的街坊都不是喜欢咬舌根的人,自己今后也要同他们打打招呼搞好关系,云珠暗暗想着。
郑家的大门关着。月娇两手端着油猪,用膝盖撞了撞门,一会儿门半开。一个小丫头探出头来,是干爹的长孙女玲玲。玲玲叫了声姑姑便往回去,一边嚷着姑姑来了。月娇跨过门槛时,眼角见到小鹏从白家走出来,右手抓着一瓶酒,左手提着一纸盒,脸色红通通的。月娇心里嘀咕,一定被二少爷灌了酒,小鹏的酒量很浅,只要一杯酒落肚,脸便红得如关公,现在也没空搭理他。月娇用脚把门掩上,隔着天井望去,只见干爹、干娘及三个儿子、孙子、孙女都围着圆桌团团而坐。她穿过天井走进厅堂,“干爹、干娘,我爹叫我送一盘甜食给你们尝。”月娇把油猪摆到桌子上。“这叫油猪,刚出锅香喷喷的,要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
“多谢你爹费心啰!”郑大夫捋着胡子含笑道。
郑大妈站起拉着月娇的手说:“月娇,你身体沉,要小心些,不要动了胎气。”
月娇点头:“我知道。”
“月娇,月娇,”郑平和的大儿媳妇与二儿媳妇闻声从后面出来,向月娇打招呼。月娇回应道:“大嫂、二嫂,你们辛苦了,今晚做什么好菜呢?”
大嫂爽朗地说:“糊弄几碗呗,那比得上你爹,我们手脚又慢,你瞧,一碗都还没上,你送来的便算是第一道菜了。”
“那你们忙吧,我走了。”
“等一下,月娇”郑大夫拦住了,“上午一位病家送来两坛家酿的糯米酒,我正想送一坛给你爹哩!”
“济民”郑大夫朝儿子说:“你去后房提一坛酒,给老掌柜送去。”
济民嗯了一声,到后面拎出一坛酒对月娇说走吧,在门口月娇说:“把酒给我,你进去吧,油猪冷了不好吃。”
“那怎么行,你有身孕,油猪冷了就冷了嘛,山珍海味我都吃不出来,走吧!”
俩人并肩缓缓而行,此刻弄堂里没有其他人影。
“济民”望着耷拉着眼皮的济民,月娇又怜又惜,“你不要这样消沉,打起精神来,过几个月要当爹了,应该高兴才是。”月娇轻声说。
济民叹了一口气:“高兴不起来,我心里空荡荡的,每天得过且过而罢。”
“济民,你这样子,我心里好痛,我们俩人有缘无分,可能这就是命吧,你在我心里永远有一个位置。你瞧,你送的玉镯、耳环我天天戴着,已经不可能的事,何必再去想自找烦脑。一切皆成定局,我现在只想和小鹏好好地过日子。我若也像你一样愁眉苦脸,憔悴消瘦,你也会难过的,打起精神与素兰好好过日子。刚才没有见到素兰,身体又不舒服了?”月娇细声细语。
“一年十二个月,她有六个月躺在床上。月娇,虽说已过几年,可我心依旧,那份情有增无减。见到你的身影,听到你的声音,我恨不得立马把你拽到我身旁。我真后悔当初没有胆量带着你私奔,现在是后悔莫及抱恨终身。自你成亲后,我的心好灼痛,总是希望是在作梦,后来变得麻木了。除了与病人接触时尚有一丝生气外,我就是活死人一般。唉!”济民一脸惆怅。
“济民,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这样子,我可看不起你了。每听干娘说病人夸你,我心里不知多高兴。”俩人已走到月娇家门口,停下脚步,月娇更压低嗓门,“素兰也是个好人,她体弱多病,不是她的错,你要多多体贴她。你说过喜欢一个人就要替她着想,那你要替我着想,不要让我难过。你读了那么多圣贤的书,道理比我懂得多,你一定要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只要你过得好,我才安心。”
济民抿着嘴点了点头,把酒坛给了月娇。他恨来富恨小鹏,不想进屋见到他们俩。他从身上掏出一小纸包塞到月娇手中,目光在月娇脸上停了停,眼神是那样凄苦,低声吐出一句“不必担心我”便转身走了。
目送着济民消瘦的背影,月娇心里沉重得很。自从与小鹏成亲后,为了避免闲言碎语,她刻意躲避着济民。今天是老天爷开恩,让他们互诉衷肠,她抹去不知何时涌出的泪花,拎着酒坛推门走进屋。
八仙桌上已摆着一冷盘五香牛肉、五六盘炒菜,中间是一火锅,见月娇进来,凤英叫道就等着你呢。小鹏站起来接过酒坛提到后厅去。月娇坐下来告诉来富酒是干爹给的,然后拿起筷子吃了两片五香牛肉。
“月娇,你喝一口酒尝尝是什么味道。”小鹏笑咪咪地说。
月娇才注意到酒杯,只见酒杯中的酒是橙红色的,同米酒的颜色有点不一样,她呷了一口,又呷了一口,“唔,不错,挺好喝的是什么酒?”
“这是法国葡萄酒,二少爷从上海带回来的,我们刚才都喝过了,连小丽、庆林都喝了一口,爹也夸口感不错。”
“叫葡萄酒,那是用葡萄酿的啰,是很不错。”月娇说着一下子把酒喝干了。“再倒一杯。”
“不行,二少爷说这种酒的后劲很足,平常不太喝酒的人,只能来一杯,不然会醉的,你赶紧吃菜吧。”小鹏笑道,“二少爷还给一盒奶糖,是糖块中搀和着牛奶,很好吃。”
“洋人真会出点子,糖里拌牛奶,葡萄来酿酒,这酒的味道确是特别。”来富惬意地边喝着葡萄酒边吃着菜。
“她珠姨,你筷子没怎么动,是人不舒服?”凤英关切地问。
云珠摇头。“没有,一粒油猪下去就饱了,你们吃吧!”
“珠姨,我看今天早饭、午饭你都吃得不多,可能这几天太累了,正月头没啥事,好好歇歇。”月娇说着挟起一块鱼片送入口中。
“我看是累的。”来富断言道,“睡眠也不太好,你看我能吃又能睡,今晚别等我,早点歇息,小丽也不要写什么字,陪陪你妈。”
“珠姨,学堂都放了假,小丽也该放假,明天我打算带小丽和庆林去灯市买灯。行吗?”小鹏带着商量的口吻。
小丽满怀期望看着母亲的脸。
“行,就依你的话,过年了也放个假。”云珠爽快地答应,小丽一脸喜色。
吃完小年夜饭,小鹏带着庆林与来富一块上澡堂,云珠因月娇执意要她去休息,只得带着小丽上楼去了。月娇洗涮好碗筷,整理好厨房,又给娘洗了澡,自己也洗漱了一下回到房间。父亲、丈夫、儿子都不在,整幢房静悄悄的,月娇坐在椅子上静心地回味着济民所说的话语,叹了一口气。打开济民塞给的小纸包,眉头皱起,原来纸包里是一百元钱。这在当时不算小数目,饭店一个月的纯利也就二百多,月娇心中有数,这些钱是济民一点一滴偷偷积攒起来的。她瞧着钱发呆,这何苦呢?你有妇,我有夫,这是铁板钉钉不能更改了,你仍然多情是自带枷锁,对我也是一种负担。我现在生活得很平静,不想再起什么风波了,你为什么不能面对现实呢……月娇心里埋怨着济民,又长吁一口把钱收好上床躺下。被窝尚未捂热,便听到推门声,接着庆林喊着娘跑了进来,小鹏跟在后面,月娇坐起来,剔亮了灯。
“泡了澡,全身筋骨都软酥酥的,真舒服。”小鹏容光奋发说,“爹去了陈叔家,我要去白家下棋,会迟点回来,你先睡,门不要闩。”门不要闩说明社会治安良好,那时社会风气是道不拾遗,庭不闭户,寻常百姓家常是柴门虚掩,一点不担心梁上君子来访。而今防盗网、防盗门,家家户户是活生生的大鸟笼,还是防不胜防,各式各样的盗贼遍布天涯海角,除了殡仪馆外。
月娇给儿子脱下衣服,庆林钻进被窝倒头便睡。月娇心潮澎湃,眼前老是晃动着济民那双忧郁的眼睛,她睡意全无坐了起来,披上棉袄,把自己的枕头与小鹏的枕头全垫在背后靠着,注视着油灯的亮光。她觉得灯光越来越亮,在光晕中几个不谙世事的幼儿在玩耍嬉戏,其中一对小儿女便是孩童时的济民与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