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香气息,又混了药水味。
陈煜棠辗转醒来,肋下一阵剧痛,手边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微凉而柔软,她错了错眼神,才看见床边趴了一个人,她的手触碰的,便是那人额前的几缕头发。那人大概睡得很浅,她刚一动弹,他便醒了过来。
“傅嘉年。”陈煜棠开口,声音轻飘飘的,没有半分底气,全不似平日里,叫她自己都有点意外。
傅嘉年小心握住她的手,嘴角微沉,表情有些古怪,望了她半晌,才又收紧了些,喃喃唤道:“煜棠?”陈煜棠瞧见他的模样,心里有些好笑,掐了掐他的手背。她手上没有什么力气,却叫他愣了愣,望着她,刚刚回过神似的:“这次不是梦?”
“傻气。”陈煜棠咧嘴,本想一笑,却牵动了伤口,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她蹙紧了眉头,喘息了两下,他见了,睡意还没有完全消除,只道是自己捏疼了她,惶惶松开手,又醒悟了,想帮她扶住伤口,最后还是忍下来,只有低声解释道:“你肋下中了一枪,大夫为你取了子弹,你若是捱不住,我让他们……”
陈煜棠见他眼里充了血丝,晓得他为了照顾自己,已是疲惫至极,而今不想让他太过担心,当即微微摇头:“不必,刚刚是我不小心牵扯到,现在没事了。”
他执了她的手,眉眼里流露出疼惜,顺口说:“你流了好多血,手这样冷。都是我不好,没有判断清楚情况就盲目……”
她不习惯他这般,手上颤了颤,下意识往回一缩,正要开口,他却木然将被子稍稍掀开一角,将她的手小心放了进去,不忘朝着她微笑了一下,别开目光。
她这才想起,在他心里,怕还是以为她已经和旁人订婚了。她也不懂得要如何解释,两人一时无话,还是他先开口打破沉默:“昏睡两天,饿了吧?”
她因为失血,头晕得难过,实在没有什么胃口,但不忍叫他挂心,便说:“都好,人饿了什么都想吃的。”
傅嘉年点头,当即站起身,晃了两下,拉开了房门。
她听见有人轻声问:“怎么样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将人让进来:“小嫂子帮着照看点,我去让人做点吃的过来。”
陈煜棠往门口望去,果然看见韩春露过来,她见着陈煜棠,一笑:“陈小姐真是福厚,子弹卡在肋骨之间,并没有伤到内脏。还救了我们老小,真是女中豪杰,了不起!”
她只好牵动嘴角:“哪里是我救了他,是他冒死来救我才对。”
韩春露怔了下,拉过床边的椅子,为陈煜棠掖了掖被脚,又笑:“哎呀,你可不晓得,他在我们家里,向来都是宝贝得很,小时候流了滴血,大家都要心疼老半天。想不到现在长大了,还懂得英雄救美了。父亲总说道他不懂事,看来果然还是要分人的。”
傅嘉年恰好进来,将手上的鸡丝粥搁在床头,微笑道:“又趁着我不在编排我。是煜棠救了我,那帮人也是冲我来的。”
韩春露抚掌:“瞧瞧你们,相敬如宾的,真叫人羡慕啊。”
她刻意说了这样的字眼,还连带着看了陈煜棠一眼。陈煜棠晓得她的用意,脸颊上红了一片,在苍白的面上,分外惹眼。她只好转开话题,诚心诚意道:“我刚醒来,傅太太便进来看我,想必是一直守在这里的,实在是费心了。”
“我不过是凑巧落了个好,老小才是一动不动守在这里,两天两夜都没睡个好觉,父亲不叫他吸烟,他见你不醒,愁得不晓得抽了多少根,谁也劝不住。我现今瞧着他脸上清减了不少,真是……”韩春露嗳了一声,顿了顿,又面露悔意地说,“你瞧瞧我,总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你才刚醒,我就跟你说这些,该叫你心疼了。”
傅嘉年走过来,拉了她的胳膊一把,笑说:“小嫂子,陈小姐已经同人有了婚约,可不能随便开玩笑。你再这么着,该请你出去了。”他说话时,眼里微微一黯,明明是极痛的眼色,偏生要固执地用极轻快的话语说出,仿佛掩饰得滴水不漏,反倒更显得落寞。
韩春露闻言诧异,眼神里流露出怪异的神色,先是抬头看了傅嘉年一眼,看他不似玩笑,才又偏过头去打量陈煜棠,脸上的笑意有些淡,口气立马生疏了许多:“哦,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这倒不好意思了,陈小姐,你该不会怪我唐突了吧?”
陈煜棠和她客气了两句,肋下又有些疼痛,韩春露看出端倪,自个儿的兴致也是缺缺,所以不如平日里那样多话,只略略寒暄两句,便借故离开了。
傅嘉年没多送韩春露,只在门口道了别,便又转回身。陈煜棠心里有些复杂,她看得出,韩春露对她是有些不快的,他却又摆出一种寸步不离的样子,不晓得韩春露这样的性子,会不会说道两句。她有些头疼,只好说:“躺得身上有些乏,想坐一会儿。”
他似乎有些慌神,抬手去扶她,又有些无从下手的样子。
陈煜棠忍不住笑说:“叫护工来就可以了。”
“他们毛手毛脚的,还没我强呢。”他笑了笑,扯过一旁柔软的锦缎靠垫,双手扶住她的背,将她往上抱了抱。
他凑得近了,她才注意到他下巴上生了青青的胡茬。他向来流露在外的,都是富家公子仪表堂堂的样子,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却下意识别开头:“让你见笑了。”说话间,他就着韩春露先前坐下的椅子,跟着坐了下来,神情自若,眼里却有淡淡的怅然。
陈煜棠被他的眼神看得不自在,撇开目光,去看屋里的陈设。
天花板上吊了斑斓的水晶吊灯,绛紫色的厚缎窗帘拉得严实,尾端的泥金流苏一道一道垂在地上,在淡黄的灯光下,发出熠熠的光彩,说不出的迤逦富贵。床头搁着一只琉璃花瓶,里面插了一枝并蒂百合,素淡洁净,清甜的气息就是它们发出的。
这里显然不是医院,陈煜棠见过医院的豪华病房,也远没有这样的。
“这是哪里?”她问了句,始觉有点口渴,抬手去端鸡丝粥。那碗有些烫,她手上又没有力气,刚一入手,就偏了偏,险些弄洒。他顺势接了过去,舀起一匙粥,耐心吹了吹,送到她嘴边。
“这是我卧室隔壁的房间。医院住的总是不称心,你又是为了救我才受伤,请你过来,也好照顾一些。”
鸡丝粥是温热的,她味觉有些麻木,粥里也没有搁什么盐,乍一入口,只能闻见一股子鲜味,却尝不出味来。但这股温热却随着她的嘴唇,一路涌向她心里。
她忍不住再次偷眼去看傅嘉年,他仿佛知道她在看自己似的,任由她望着,只垂目凝望着那碗清淡的鸡丝粥,眼里神色认真。好像他现在唯一重要的事情,便是看好了这碗粥,不教它洒了似的,她不禁有些好笑。
他忽而漫不经心问道:“我请人去通知你的未婚夫,在东郊别墅接连几天都没有见着他。我跟他仅有一面之缘,也不知道他的住处。”
“没关系。”唐明轩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大概不会露面的。陈煜棠听见傅嘉年提起他,心里有些不自在,忸怩了一下。
“他这么些天找不见你,该很着急吧?”傅嘉年下意识将口袋里的烟盒掏出来,忽而醒悟,又搁了回去。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傅嘉年见她不说话,颇为谨慎,终于问:“他待你可好?”
她一怔,抬头看他。
他脸上的神色渐渐和缓,语气也轻快了许多,甚至带了点平日里轻佻:“煜棠,你家里的产业全担在你一个人的身上,又没有什么人替你把关,终身大事还是要多考量一些。”
陈煜棠起了玩笑的心思,问:“你莫不是要说,你能替我把关?”
他笑了笑,出乎意料地说:“我不能。”
她朝他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他才解释:“我这人格外挑剔,旁人对你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有了差池,我都想全盘否定他。”
她嗤地笑了:“天底下哪里有人会这么尽善尽美?”
他不再说话,眼眸一沉,饱含了缠绵的情意,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她不敢再和这样灼热的目光对视,连忙垂下眸子,却问:“那天间谍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吧?”
她忽然提起这桩事,他有些意外,还是点了回头:“已经结案了。”
她轻轻舒了口气,却仍旧不敢看他的眼睛:“当时我一位朋友被你们误会,担心被抓了去,才谎称是我的未婚夫,想不到你竟然出现了……本来没有打算骗你的。”
“他不过是你的朋友?”他的语调一沉,登时将汤碗搁在床头柜上,发出一声叩响,陈煜棠抬眼,见着他眼底目光灼灼,带着恼怒,“陈煜棠,你骗得我好苦!”
她回想到那天的窘态,亦是羞愤,虽不晓得她如何就叫他苦了,但也只得说:“抱歉,我……”
下一瞬,他欺身上来,扳住她的脸颊,吻住了她的唇,吞噬了她后面的话。他手掌抵着她的枕头,叫她难以偏过脸去躲避,动作又甚是小心,生怕碰到她的伤口,不敢压着她一分半点,感觉到她气息不匀,他才留恋地轻擦过她的嘴唇,望着她泛红的脸颊,低声唤着:“煜棠,我一度以为自己竟和你有缘无分。”
“难不成现在就有缘有分了?”她轻轻推了一把他的肩膀。
他笑了一声,目光灼灼:“你不是要拒绝我吧?”
她偏过头,不去看他,他却无赖似的,又从另一边绕到她面前望着她。她有些羞恼,惶惶寻了件不相干的事情问起:“究竟是什么人要寻你的麻烦?那天的事情实在危险。”
他轻轻笑了一声,唇齿间有烟草的浅淡香气:“不用担心,不会再让你陷入这样的事情了。”
她转回头:“谁要担心你?”她嘴唇嫣红,往两边扬起,黑白分明的眼里,泛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半是嗔怪半是娇羞,一对漆黑的瞳子里映出的,唯有他的面孔,在这个时候格外动人。
他忍俊不禁,一边附和着她,一边又要吻下来,她笑着躲避,两人温热的呼吸细密地交织在一起,如同沾了晨露的羽毛,轻柔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