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过去,唐明轩的伤势已经大好。他趁着陈煜棠去工厂,也没有打招呼,再度消失,只是往陈煜棠的户头上,打了一笔钱。这便是他养病时提起的,之前从冀州政府拿来的款子。
陈煜棠将手头的事情处理得七七八八,终于落得清闲,又将那天的报纸拿出来反复看了几次。傅嘉年年轻气盛,早在第五艺公告见报不久,就在各大报纸发布匿名声明,说四艺堂会如约应战。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月之久,却还没见他的动静。
这些日子,她心里多少有些不安,急迫间,忙里偷闲给一尊飞天粗粗打出了胚。照的是中原秀骨清像形,所谓秀骨清像,便是身长面瘦、秀眼细眉、翘唇含笑的样式。虽还是木胚,便已经流露出几分风流姿态,和她以前的水平比起来,算是略有提升了。
陈煜棠却总觉得神韵上差了一些,不晓得是哪里有所欠缺。傅嘉年曾经提起过,她爷爷的盘龙吐珠是傅家经手设计的,她几次想请他来商讨一下,却都因为事务繁忙。再加上两人闹了别扭,她上次本想主动言和,却又没有联络到他,只得暂且搁下。
今天刚好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想了想,决定再去傅家宅子当面拜访一下傅嘉年,便又给傅家宅子去了电话,这回是韩春露接的。她虽然说傅嘉年不在,却表示时候尚早,可以帮她约傅嘉年过来,大概四五点钟的时候,可以在宅子见面。
陈煜棠本该安下心来,得了准信儿反而有些坐立难安了。她估摸差不多到了时间,便动身过去。
傅家宅子在南郊,现在有钱人家多数都去了东郊,南郊的房子都是很早以前留下来的旧宅子,有些没了主人的,日渐破落下去,看上去很是荒凉。这样的破败宅子隔三差五就出现一栋,衬得整条街都有些寂寥。不过傅家的宅子,因为有韩春露这样玲珑的主人,修整得很洁净典雅,见不到一星半点的颓势。
陈煜棠早早便下了车,让司机回去了,却见着街角有三五个人,分布开来,有拿报纸的,有闲逛的,还有在一起挽手并肩行走的。但他们不约而同,都在偷偷打量着她。
其中一个站在路口、离她不过三五步的路程的人,更是心不在焉地走过来。那人戴着一顶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孔。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陈煜棠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她脸上轻轻扫过。这感觉叫人格外不舒服。
她隐约觉得不对劲,眼看着司机正在掉头,她忽然折过身,笑说:“魏师傅,我的口红落在车上了,麻烦等一下。”
司机当时停下车,大概是意思自己并不着急走,为了让她安心,还特意熄了火。陈煜棠隐隐有些着急,连忙又说:“往那边开一点,停在这路口,挡着人家来往的行人,可就不好了。”
她刚要上车,身后那个戴着礼帽的人,忽然抢上来一步,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姐,我有急事,可否借你的车一用?”
陈煜棠今日穿的是一件浅黄色的丝绸长裙,布料柔软而轻薄,当即便感觉到一个冰冷的东西抵在她腰上。她微微变了脸色,也不回头,笑道:“当然可以。只是不知道先生要去哪里?”
魏师傅还不晓得陈煜棠的境况,只以为真的遇到了陌生人搭讪,但陈煜棠不是多事的人,他便有些疑心,侧过头多看了那人几眼。
“先上车再说吧。”那人的声音里带了点冷笑。
陈煜棠被他半推搡着上了车,他自己也坐了进来。司机当然看见了那管抵着陈煜棠的黑漆漆的手枪,当即愣在原处,微微发起抖来:“你、你要钱的话,我带你去取……不要伤害陈小姐。”
戴礼帽的人冷冷说:“我不要钱。你的车就停在这里,哪也不要去。我要等人到了,再一起走。”
陈煜棠倒吸一口气——这条街的住户不多,上次离开,都不见人影。他要等的人,恐怕就是和她有约的傅嘉年。不知道他得罪了什么人,要摆出这样的阵势等他。
傅嘉年是荥军的参谋,如果他遇刺,荥军势必是要追查到底的。她见过这些人,照着这样的情形,她不管配合不配合,都会被这伙人灭口。
陈煜棠往旁边看了一眼,见到街上的人,紧盯着她的车,正缓缓靠近,竟然都佩了枪。
按照约定的时间,顶多再过十分钟,傅嘉年就要过来了。如果这些人的目标真的是他,后果不堪设想。她焦急之下,伸手去扶车门,那人当即将枪口狠狠戳在她背上。
她只得收回手,却在这时,对面缓缓驶来一辆车。她眼睛很尖,当即看出开车的就是张东宁。旁边的人显然也发现了这辆车,陈煜棠灵机一动,忽然侧过身,高声说道:“你们要找的人是傅嘉年吗?看见没有,他就在前面的那辆车上。”
她趁着说话的时候,拨动车上的门锁,吧嗒一声,车门被锁上。她声音比平常略大,将这轻微的一声掩盖了去。
“闭嘴,别想通风报信。”那人心神一动,连忙朝着右手的街道的同伙看去。那些人在傅家宅子所在的巷子里,害怕打草惊蛇,并没有露面,也就看不见傅嘉年的车。他赶紧摇了两下窗户,想告诉他们傅嘉年来了,可眼见着对面的车越来越近了,担心来不及,便伸手要拉开车门。
车门早已被陈煜棠锁上,他拽了下,没有拽开,顾不上喊陈煜棠帮忙,只能继续去摇窗户。
陈煜棠见他分心,当即用了全身的力气,去夺他手里的枪,同时喊道:“开车!”
她是常年练习木雕的,手腕子看似纤细,力气却不小,一时间竟然占据了主动,压下了对方的手腕。
魏师傅一根线绷得死紧,听了她这句喊,顾不上思考,登时狠狠踩下油门,车飞快蹿了出去。
“是陈小姐的车。”张东宁看清了路口停的车的车牌,连忙提醒傅嘉年,又说,“咦,车的后排好像有人,陈小姐没去宅子等吗?”
傅嘉年见了,也有些奇怪,心不在焉笑道:“我怎么看着还不是一个人?难不成来找我谈事情,把未婚夫也带上了?”
忽然,那辆车猛地朝他们开了过来,紧接着,传来一声枪响。
傅嘉年脸色微变,眼看着陈煜棠的车从他身边错了过去,急忙道:“快跟上。”
张东宁有些犹豫:“参谋,这些人都带了枪,附近没有布岗哨,又偏僻……”
傅嘉年眼里泛红,大怒之下,就要拉开车门:“张东宁,你不开就滚下去,我自己来!”
张东宁只得飞快调转车头,跟了上去。傅嘉年在一旁不断催促,他也顾不得平稳,离弦箭般赶上前面的车。
就在这时,陈煜棠车里又传来一声叫人心颤的枪响,车子忽然加足马力,猛地撞上了一旁的煤气灯灯柱,发出巨响。这一下决计不轻,车头在巨大的冲击下凹陷进去不说,灯柱也被撞得变了形,晃了两下,往一旁歪去。
车里一时没了动静。
张东宁措手不及,险险刹下车,才没有跟着撞上去。
车还没停稳,傅嘉年便一推门走下车去。张东宁连忙跟着下来,近乎恳求说:“还是让我去看吧。”
傅嘉年并不理会他,一转身,猛地拉开那辆车门,用枪指向车里,却见到陈煜棠脸色苍白地倒了出来。他一把将她护在怀里,再往车里看去,后排有个陌生男子,倒在座位上,生死不明。
他扫见陈煜棠额角流血,手腕上尽是淤青血痕,指尖上血肉淋漓,顾不上许多,喊了张东宁一声,当即将陈煜棠抱到一旁,查看她的伤势。
陈煜棠眉头紧蹙,勉力睁开眼睛,见到傅嘉年,下意识露出笑容,却看见车里的人动了动。
“小心!”她下意识推了傅嘉年一把,而此时,张东宁刚刚赶过来。
随着两声枪响,傅嘉年往车里看去,那个陌生男子前额中了一弹,双眼暴突,当场暴毙。
“陈、陈小姐……”
傅嘉年如梦初醒,垂头看见陈煜棠肋下的血正氤氲出来。
“煜棠!”傅嘉年呼吸一滞,张东宁已经将车门打开,“傅参谋,快点把陈小姐送去医院,这附近肯定还有别的什么人,不宜久留,后面再通知人过来善后。”
两人将魏师傅和陈煜棠一并转移到车上,傅嘉年叫她倚着自己的肩膀,脑海里一片空白——若不是她刚好挡在他身前,按照当时的位置,他恐怕会被射穿心脏。
是他太大意,害了她。
他按着她伤口的手微微发抖,温热的血从他的指缝里源源不断流出来,仿佛那不断涌出的,就是她的生命。他望着那股生机勃勃的殷红,就在他指间,不断流逝他却无法抓住。少有的恐惧却包裹了他,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只好抓紧了她的手,有些冰冷,细瘦的手指,恹恹地躺在他手心,了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