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梦伟敲了三下铁门，看门大爷仅穿一条大裤衩，精神矍铄的跑出来开门。看他的状态估计自己喜欢的球队踢得还不错。老大爷正想与梁梦伟开两句玩笑，看到他左手的药水与纱布和右手肘的伤口，神色一凛，以为梁梦伟与人打架吃了亏，转身就要回去取他那把切西瓜用的大刀。
梁梦伟赶紧解释自己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老大爷一脸关切送他上楼，并一再强调自己宝刀不老，如果需要可以随时出鞘。
梁梦伟转过头，一脸灿然。“大爷，您再不回去，老韩醒了可就陪您去看球赛了。”
看门大爷脚步一停，转身就走，嘴里还嘀咕不停，“这小王八蛋，一场球吃了我半个月口粮，奶奶的，比老子年轻时还强盗，是个人物。”
梁梦伟笑意盎然，悄悄推开了宿舍房门。
房内一片寂静，想必都已睡下。梁梦伟掩上门，蹑手蹑脚走到床铺下面，正要艰难脱去身上衣服，忽然发现阳台上恍惚有个身影。
他被这个身影吓了一跳，凝神定眼细看，原来是老周幽灵般坐在阳台栏杆上，手中的烟蒂火光明灭不定。
笼罩在月光中的老周满头头发如蓬草般杂乱，面色苍白，一双眼神更是古井无波，凝望着西移的满月。
寒气侵人，他浑似不觉，烟蒂散落一地。
梁梦伟叹了一口气，轻轻从他手中取下将要燃到手指的烟蒂。
老周身子一震，缓慢而僵硬的转过头，看着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边的梁梦伟，嘴角轻扯却连一个笑容都挤不出。
他垂下头，仍是无语。或许记起梁梦伟方才是去接郑新桐，老周忽然抬起头，眼神中恢复一丝神采，干裂嘴唇几次开合终归没有发声问任何问题。
梁梦伟于心不忍，故作轻松，轻声道：“她和新桐一起回宿舍了，你放心。”
老周一直紧绷的肩头明显松弛，苍白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
梁梦伟放下心来，劝他早点休息，自己单手解扣，笨拙而艰难。
老周瞥了一眼，面皮微颤，终于开口，嗓音却是枯涩喑哑。
“怎么伤的？”
梁梦伟想起郑新桐，抿嘴轻笑，说道：“回来时没看清路，不小心摔了一跤。”
老周紧皱眉毛，抬头看了异常明亮的满月，然后不动声色帮梁梦伟清洗胳膊上的伤口。
满身的烟味酒气，头脑昏沉，脚步虚浮不定，胃里依旧痉挛难平，喉咙干涩如烈火灼烧。
备受煎熬的老周忽然笑起来。
梁梦伟等他笑完，替自己包扎完以后，倒了杯水递给重新沉默了的老周，自己则换过冬衣搬了凳子陪他一起在冰凉的冬夜看月。
两个人都无话语，只是凌晨夜里，对坐，赏月，各怀心事。
也对，这才是应该，好多的话他们都已说过，山上，下山的那次。
最应该是无言，最好的是陪伴。
老周再没点烟，只是托腮沉默，心如一潭死水。他望着天上一轮月，思绪乘着月光一直飘荡，遥遥飘向了儿时记忆。
那时他才懵懂，奶奶在中秋的月光下指着皎洁的圆月给他讲广寒宫，讲嫦娥，讲吴刚，还有一棵永远砍不倒的桂树。他不懂嫦娥是怎么跑到月亮上的，也不知道吴刚为何要去砍那棵桂树，只记得头发花白的奶奶，脸上凝聚的一道道皱纹就是一个个故事，躺在摇椅上怀里抱着自己，耳边是她永远温暖软糯的声音。
“小宇，你长大了要娶一个像月亮一样漂亮的媳妇。”
“那我娶月亮不行么？”清脆的稚子声音里总带着天真无邪。
“好。”奶奶笑着点头。
“可是，月亮那么高，我怎么才能够得到？”自己第一次有了苦恼。
“她啊，会自己来到你身边的，这是缘分。”奶奶温暖的手掌摩挲着自己的脑袋。
“那到底是月亮，还是缘分？”一双小小手，托着腮帮苦思冥想。
“月亮。”奶奶语气无比坚定，周身月华氤氲。
在他的记忆里，爸妈给他的印象反而模糊，最多的是奶奶不厌其烦的回答和暖糯的童谣，陪自己入睡。
十一假期回来前一天，八十高龄的奶奶坐在轮椅上，拽着自己的手，温糯声音早已不见，说出的话嘶哑而干涩：“小宇，月亮，月亮。”
这么多年了，自己都快记不起了，她还没忘。
“奶奶，迎春花行不行？”半是认真，半是玩笑。
奶奶虽然人老，但头脑清楚，摇了摇头：“花无百日红。”
“可是‘月有几回圆’啊？”自己哑然失笑。
“月圆一次就圆满。”
一句话让自己又重回孩童时的懵懂。
梁梦伟望着陷入深思的老周脸上神色几经变换，突然开口：“老周，要是夏青岚真的跟别人在一起了，你会怎么做？”
老周的思绪被突然出声的梁梦伟拉回现实，听到这个问题又继而迷茫起来。他十指捂面，遮住一双眼睛，梁梦伟只能看到他的眉毛几次紧皱又舒展。
良久，老周摊开双手，定定望着那轮满月一脸释然。古往今来千万人望着她，都是感叹于她惊心动魄的美丽，从无人因不能得到她而遗憾。
“一次即圆满。”他忽然站起身来，边走边说，“她就是月亮。”
梁梦伟看着老周爬到自己床铺上沉沉睡去，心里石头落地。已近四更天，再有四个小时天色就亮了，他站起身来趴在阳台的栏杆上，万籁俱寂，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但愿所有真心都不被辜负。
梁梦伟抬起眼眸，看了最后一眼，入眼的不知是月，还是她。
世间文字八千个，唯有“情”字最是能杀人。
清晨一早，梁梦伟只觉睡下没多久便听到宿舍里有人窸窸窣窣开始穿衣。他艰难睁开双眼，循着声音看过去，却是老周已经穿好了平日里的衣衫。
他揉了揉惺忪睡眼，看着外面依旧灰蒙的天色，小声问道：“老周，怎么起这么早？”
老周虽然睡意昏沉，下了床铺使劲拍着自己的脸颊，瞬间清醒了许多，微笑着说道：“她上午有一节专业课，我去买早餐，现在排队的人多了，早起会不耽误事。”
梁梦伟睡意全无，心里一恨，咬了咬牙，然后长舒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笑得更灿烂些，拿出自己钱包递过去，笑道：“今天我请大家吃早餐，你多买几份，让我们也跟着尝尝。”
老周忽然忸捏起来，迟疑着不去接钱包，“我有钱。”
梁梦伟白了他一眼，笑骂道：“那是你的，还算我请客吗？你是不是怕拎早餐多了，累着自己啊？”
老周一把抢过钱包，与以前一样的老气横秋：“老子是那样的人吗？”
梁梦伟看老周恢复了泼皮无赖的德行，笑得更加开心，在他出门时轻声说了句：“老周，不够吃的话就多买点，咱啥都缺就是不缺钱，不用给哥省着花。”
老周身子一顿，随后大手一挥，潇洒出门。
他有个“谢”字没出口。
梁梦伟重新躺下，听着他们均匀的呼吸，心里满是安宁。
都会有的，总会好的，那些阴霾，还有未来。
虽然只睡了两三个小时，梁梦伟再也睡不着了，右臂的伤已经不那么疼痛，就起身去衣橱里挑选衣服。
等他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天已蒙蒙亮，老周买饭还未回来，自己挨个将宿舍里其他人唤醒，开始准备今天的课程，提醒着他们几个需要带的书本。
老周兴高采烈回到宿舍，招呼大家吃早餐。
老韩本还赖在床上，看到老周此时的状态，瞬间弹跳起来，惊得瞠目结舌。
老周对于众人的惊讶浑然不在意，大家也没人去提昨晚他失魂落魄的一幕，一个个欢叫着从床上跳下来，去抢老周手中的餐盒。
梁梦伟还未抢到餐盒，自己手机响了起来，他走到阳台上接通电话，那边传来郑新桐的声音：“我给你买了早餐，在餐厅一楼等你。”
他一时愣住，望着东方的一抹鱼肚白，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