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泽锡刚挂了阿坤的电话,立刻接到父亲的来电,他犹豫了一会儿,任凭那手机震得飞起,最后还是按了接听键。
果不其然,他还没来得及说声“喂”,对面就心急火燎地嚷嚷起来,一个话头夹杂了两个大嗓门。
“儿子啊!听说你这新闻工作干得不理想啊?是不努力还是真不行啊?”是父亲浑厚的好像一口痰没有咳干净的粗实嗓音,很快他就被一个细长的嗓音打断了。
“你瞎说什么!我们家囝仔怎么会不行呢?囝囝啊,别丧气,扛不住了就回家住会儿,妈给你熬鸡汤、哦不,鸽子汤,熬鸽子汤补补,你肯定行,咱路还长着呢!什么事儿都要慢慢来!”
“爸也是这意思,脚踏实地,你王姨说了,你还年轻,先去编辑部打打下手,什么事儿都要先把那基本功弄扎实了,去了编辑部,看看人家是怎么写新闻稿的”
“你别给咱儿子这么大压力!囝囝,王姨是给你更多的锻炼机会,一个报社,去哪干啥都一样,妈相信你肯定都能干好!”
“对对对,你妈说得都对,你现在别想太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看咱家隔壁的小李家的儿子,人家在底层干了几年,想在混出名堂了,当了个主任,你才刚踏上工作岗位,你要先摸清楚所有职位的底子!过不了几年,我们也出人头地!”
“儿子呀,妈倒不希望你太辛苦,是咱的总是咱的,不是咱的挣也挣不来,你在妈心里永远是最努力最出息的好儿子!”
“等下!”唐泽锡刚平复的心情被这七嘴八舌地搞得瘆得慌,他按了按被闹得胀痛的太阳穴,“爸、妈,你们激动啥呢?小姨她跟你们说啥了?”
他举着手机等了好一会儿,对面细细簌簌的私语声磨得他耳根子痒乎乎的,老大不自在,父亲的声音沙沙的响起,旁边似乎还有母亲的叮嘱和催促声:“哎呀,你王老师啊,说你工作辛苦,把你调到编辑部去休休假,不过儿子”
“不过爸,”唐泽锡连忙打断他,很显然王老师不可能和父亲这么说,从她高高撅了好几天的肥唇和紧紧皱了好几天的眉毛就知道她有多不想带着他,如果不是因为唐母是她的亲姐姐,她一定会直接把唐泽锡扔出报社,“这只是实习,哪里是踏上工作岗位了,我只是换地方实习,又不是被贬了职,瞧您俩在想什么呢都。”说完,他叹口气,揉揉太阳穴。
唐父的声音好像卡在了半空:“这那”唐母先反应过来,抢过话头,“哎呀那不是更好吗,咱儿子才实习,没犯错事,机会多着呢,囝囝啊,别有压力!有啥事就打电话,爸妈都听着,啥时候回来住呀?”
唐泽锡愣了愣,有点不耐烦,他不可能回去住,两个老人早早就要睡了,回去晚了还让他们白担心,更何况,自己那3秒多的“濒死体验”万一被发现了,真真要把两个老人吓出病来,他叹口气,握紧电话:“妈,我在外头住挺好的,可以一个人集中精力写稿子,我下次找机会白天回来吃顿饭”
“你看你,儿子忙着呢,还欠着篇新闻稿不是吗?儿子啊,你忙你的,有空来就行了,你妈啊,就是还把你当个小孩子!”唐泽锡心累地在床上躺倒,抽了抽嘴角,他胡乱地说了几句寒暄话,挂了电话,睁眼看天,那白花花的天花板,晕晕的像要化开。
第二天一睁眼,已经八点多,唐泽锡按掉了好几个闹钟,才从床上爬起来,他刚清醒,就慌乱地去看手机信息,每天七点准时,王老师会给他发一份工作表,包括几点前需要到达报社,去哪个部门报道。他在手机短信里翻了翻,除了几条用账的短信,就没有新消息了。他疑惑地去翻了翻微信,王老师的消息还停留在刚开始实习时给他布置任务,唐泽锡突然有种小狗被抛弃的感觉,可怜兮兮的。
他踢踏着拖鞋走进卫生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因为睡了太久浮肿的上眼皮,几撮翘起的头发硬邦邦地支愣着,毫不配合,昨晚流的口水在在嘴角干涸成白沫,瘦高的身材很结实,看得到宽大的睡衣里肌肉的曲线,“就是这样健壮活力的身体,”他和镜子里的自己呆呆地对视,心里想着,“在不久前死去了,在不久的将来,还要再死一次。”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唐泽锡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或者说,这个身体的主意识本不是现在的意识,这个世界的唐泽锡已经死了。
唐泽锡想到第一次从这个身体里醒来,时间是晚上的八点,他躺在病床上,旁边站着瞪大双眼惊慌失措的范坤。
唐泽锡原本是个孤儿,好动爱玩,在福利院长大,而这个世界的唐泽锡享受着父母的疼爱,却患有先天性的心脏疾病,手术很不顺利,唐泽锡的父母看着儿子痛苦的样子很心疼,跑到了隔壁的空病房哭泣,范坤和他一起长大,对他一直很照顾。范坤来看望唐泽锡的第一晚,就亲眼看着心电图上的指标慢慢变为了一条直线,呼吸机没有了起伏,晚上八点,唐泽锡渐渐面如死灰,他害怕又难过地站在病床边不知所措,隔壁病房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哀哭。
然而,没等几秒钟,范坤正准备为他蒙上被子,心电图突然重新活跃了起来,似乎是一瞬间的功夫,唐泽锡发出剧烈的咳喘,他睁开眼睛,和范坤大眼瞪小眼,眼里是一片茫然。
唐泽锡的适应性很强,据范坤说,他的性格和原主很像,只是更活泼,更爱动,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太多年,使他几乎要忘了原来世界的生活。
他还记得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濒死”,是在公交车上,他坐上公车去郊外的生态园,与几个朋友聚餐,开party。那是快要到晚上八点的时候,离目的地还有几站,公车上的人陆陆续续地下了车,上车的人也越来越少,在等一个红绿灯的当,他突然被一阵眩晕感和无力感侵袭,接着就是意识飘出体外的轻盈感,他飘在空中,俯视下方,他可以透过公交车看到里面的自己依然正襟危坐在座位上,闭着眼,周围的人都没有发觉到异样,他在上空盯着自己,惊愕让他没来得及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他想起国外的一个关于灵魂存在性的实验:实验人员让一个盲人老太太体验濒死的感觉,在停止呼吸后又重新救回的这一段时间里,老太太称,她飘在空中,看到了自己,更看清了周围的一切,包括医生领带上的鲜艳花纹,她那因为衰老而失去灵敏的感官在那一段时间变得活跃而健康。
“oh,mygod!”唐泽锡的内心涌上浓浓的慌乱,他怕自己又将要面临死亡,他不知道这次的死亡会带来什么结果,他更担心唐父唐母,怕他们依然要面对失去儿子的巨大悲剧,同时他又有一丝侥幸,猜想自己会回到原来的世界,那里有牵挂他的院长妈妈还有福利院的伙伴。
他就像其他临死的人一样,把两个世界的美好记忆像过电影一样在脑中回放,甚至都没注意到,在他认为的这么长的时间里,那辆公车都不曾动过,座位上的自己如同静止,他只记得在那股乏力感上涌时,红灯显示还有56秒。
终于,他感觉身体在往下沉,突然睁眼,自己面朝前坐在公车里,他的眼睛盯着红灯上的数字,56,依旧是56,他抬头看,只有公车黑乎乎的车顶,他怀疑地掐了自己一把,下手太重,“嗷”地痛呼,公车里仅剩的几位乘客向他的方向看来。
如果说这第一次没有引起他的重视,那么第二次一定让他吓出了一声冷汗。
这第二次大约在一个月后,他和范坤在同一所大学,范坤是唯一知道他秘密的人,于是两人常一起约饭,他和范坤选了家中式的小餐厅吃夜宵,餐厅里人很多,走廊很窄,每个人互相擦着身子走过。
两人面对面坐,正互相开玩笑,那种无力感又涌了上来,当唐泽锡再次以一种“上帝视角”俯视自己时,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死,却单纯地认为这是脑中突然的晃神,就好像是在做白日梦,他害怕地看着身下,所有人都是静止一般,坐在自己对面的范坤,维持着嚼牛肉的姿势,半块牛肉露在外面,滴下的牛肉汁停留在半空。
“不可能,不可能啊。”唐泽锡故作镇定地环顾四周,他看到在自己身后的位置,拥挤的人群里,一个矮小精瘦,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正把手伸在一个将要出门的红衣女士的包里,他用一件黑色的大衣裹住了自己的手臂和大半只手,唐泽锡清楚地看到他捏在手里的是一部手机,他试图能够飘到那个位置,但是却不能自由行动,似乎是只有意识飘在半空,远离而无法行动。
他感觉时间过了很久,让他更加的焦急和害怕,身体下沉的感觉开始上涌,他睁眼,范坤嘴下的汤汁“啪嗒”掉在了碗里,来不及惊慌,他猛地站起身转过头,果然,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刚好从女士的包里掏出手机,唐泽锡几步窜出去,拦住了那个红衣的女人,并且大喊:“快抓住那个戴帽子的男人,他手里偷了手机!”红衣的女人连忙向包里摸,她惊慌地大叫:“啊!我的手机不见了!”
此时那个男人一听不妙,早撒开腿往门外跑,怎奈餐厅里人满为患,他左拐右拐就是跑不出人群,一个拿着酒子的服务生窜在最前面把他截了下来,很快的,红衣女人的朋友赶紧上前帮忙按住了他,从他的手里扒出了手机。
拒绝了红衣女人的酬劳,唐泽锡飘飘然地坐回座位上,对上了范坤既震惊又探究的眼神,他嘴里的牛肉还维持着刚才的样貌,卡在嘴边,不知该吞下还是吐出来。
“不是吧大哥,你不仅穿越还有超能力了?那么多的人,更何况你还背对着他们,即使要看见也是我先看见吧?”
唐泽锡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现在背上一层冷汗,他有些害怕地认识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时不时地与相排斥,更可怕地是,他直觉中,似乎发现这次的“濒死”时间,比第一次要长,虽然在现实中,时间可以忽略不计。
“阿坤,你相信我吗?”
范坤看着他,眨巴了下眼睛,有点犯愣,好半天才说:“你说什么我不得信呀,穿越那么大的事儿我都信了。”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唐泽锡,好像就在等他说出一个超能力来。
于是唐泽锡把这两次的事件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几乎不放过一个细节,他看到范坤的脸因为不可思议而变形。
“濒死体验?!”范坤听完后好半天没有缓过来,他揉了揉因为张的过大而酸胀的两腮和下巴,突然大叫,周围的人向这边好奇地看过来。
“喂!你小点儿声!”唐泽锡作势要去捂他的嘴,被他一下子躲开。
“你说上次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八点左右就是那次晚上聚餐。”
“该死,你刚刚也是八点左右!”范坤推了下唐泽锡的肩膀,似乎是想让他想起什么。
唐泽锡愣愣地看着他,没反应过来。
“唐泽锡的死亡时间,也是晚上八点,当时只有我一个人看到,那个心电图变成直线,我特意看了下钟,是八点整,你在几秒之内,就来到了这个身体!”范坤变得很激动,脸上泛起一层不自然的红晕,但唐泽锡立刻反应了过来,他的脸色无法控制地大变,说:“那你觉得这、这是怎么回事?”
范坤一阵沉默,他是学物理和天文的,他的教授郭老,是个研究宇宙生命的胖老头,同时也对非自然的死亡深有研究。
唐泽锡不安地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
“泽锡,”范坤说,“我觉得,你似乎在重演自己的突然死亡,如果你的直觉没错的话,每次的时间增长,代表总有一天,它会变成二十四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