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9、
太上皇这一乐,跟着倒咳嗽了起来。
廿廿赶忙上前帮着捶后背,轻声问,“汗阿玛可染了风寒?媳妇去传太医,好不好?”
太上皇用拳头抵住嘴,深吸几口气压住,哼了一声道,“传什么太医啊,还不是跟你小丫蛋儿斗两句嘴,给呛着了么?”
廿廿这才笑了,“那媳妇赶紧给汗阿玛谢罪……”
太上皇无奈地点了点头,“打京里来,京里可都好啊?”
廿廿含笑道,“都好着呢。怡亲王和仪郡王用心卖力自是不用说,苏凌阿与庆桂两位大人也全都尽心尽力。”
太上皇点点头,“两位王倒也罢了,倒是两位大臣都各自是些姻亲,你瞧着他们办事都还尽心,那就好。”
庆桂是仪郡王永璇福晋的哥哥,苏凌阿的女儿则是和琳的嫡福晋、丰绅宜绵的本生额娘。
廿廿心下盘算了一下儿,含笑道,“在京期间,仪郡王奉旨祭先师孔子,一应典仪都是庆桂大人亲为监督,十分妥当;”
“而和珅大人随驾来了热河,媳妇又刚听说和珅大人因为筹划平乱有功,刚被进封了公爵……媳妇原本还担心和珅大人离京,乾清宫的工程便要延宕些,可是多亏有苏凌阿大人留京,凡事都是按着和珅大人从前的进度进行,丝毫没有耽搁。”
皇帝这才点了点头,“嗯,你既说好,那朕就信了。”
苏凌阿因是和琳的岳父,故此是和珅身边儿核心中的核心,有苏凌阿留京,乾清宫的工程倒跟和珅自己在京时一个样儿。这不能不说,其实早就是太上皇早就想到的。
太上皇用完了晚晌,廿廿陪着太上皇说话,一直到了夜色深沉。
太上皇还想再看奏折,廿廿却将内奏事处的太监给拦外边儿了,不叫进来。
太上皇无奈地摇头,“你个小丫蛋儿,这还没正式正位中宫呢,就开始这么耍威风了?连朕的事,都敢管啦?”
廿廿认真点头,“热河的天儿本就凉得早,便刚八月,太上皇也该顺着节气,早早歇息才好。”
太上皇叹口气,指着门外,“你没见内奏事处的,手里捧着多大一摞子奏折呢?”
廿廿点头,“看见了。可是太上皇难道看不见,您就凭现在的年纪,这些年已经欠了多少的觉去?就算那一摞子奏折多,敢跟您这六十多年欠过的觉相比么?”
太上皇无奈地直瞪廿廿,廿廿也豁出去了,小眼瞪大眼地给瞪回去。
太上皇只能摇头而笑,却笑着笑着,只盯着那一豆灯影,忽地有些出了神。
热河山城的秋凉来得早,热河山城的夜风也大,便是在殿内呢,窗户缝儿里钻进来的风还是将灯火给吹动了。
太上皇幽幽道,“想躺下睡着,还不容易么?朕就怕……一旦躺倒了、睡实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廿廿的心下狠狠一惊,赶忙笑着道,“没事儿的,这门里门外还有多少谙达们呢,他们自然到了点儿就会帮您叫起儿啦。您就是睡个懒觉啊,还有那些祖宗家法镇着呢,您也不敢不是?”
太上皇叹口气,“好,好。你瞧瞧你这个小丫蛋儿啊,简直就像个小家雀儿似的,这个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啊。是不是朕现在不安置的话,你就不打算放过朕啊?”
廿廿含笑点头,“没错儿,媳妇在外间儿坐着等,什么时候您在内间睡着了,媳妇才走呢。”
太上皇抬头看着魏青奇、如意。那两个老油条,也都跟着傻笑。
太上皇只得摆摆手,“罢了罢了,朕安置。叫内奏事处的先退下,明早起早再来回。”
廿廿含笑起身行礼,“那,媳妇就恭送汗阿玛安寝了。”
太上皇没搭理她,只心不甘情不愿地哼了一声,自由如意扶着进内安歇去了。
不知道是老人家当真困倦得狠了,还是为了能让她安心,总之没过多一会儿,暖阁里头已经吹灭了灯,如意笑眯眯出来,轻手利脚地关上了隔扇门,他自己就坐在隔扇门外守夜了。
廿廿冲如意点点头,高高兴兴地小心翼翼抬步走了。
走出“烟波致爽”,抬头看这山城秋日的夜空,本是高远辽阔、月朗星稀,可是廿廿却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太上皇年纪大了,便是有个小小的伤风咳嗽的,虽说老人家自己倒不在意,可是她心下却忍不住有些沉坠坠的。
如今这个时候,皇上的前朝尚未稳定,总是王公们的心还在飘摇;而后宫里,尽管她已经在努力经营,可是终究因为还年轻,有些人并不肯当真将她放在眼里。
一切大局,全靠太上皇镇着。
真的不敢想象,倘若有一天……太上皇他真的不在了,这大清江山、这座九重宫阙里,又将变成什么样子。
她回头看一眼亲自送出来的魏青奇,“谙达,太上皇今儿咳了两声,虽听着没什么大碍,总赖谙达平日多仔细些。”
魏青奇赶忙道,“皇贵妃主子放心,奴才一定亲眼盯着。倘若有半点不妥当,奴才一定禀报皇贵妃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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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接下来就是太上皇的万万寿庆典,人逢喜事精神爽,魏青奇叫人来报,说太上皇好好儿地睡了个囫囵觉,次日太阳都升起来了才醒,身子便好了,再没见咳嗽。
廿廿这才放下心来。
太上皇就算身子根基好,也极擅长养生,可是六十多年的起五更爬半夜的,身子也难免落下些损耗。尤其北方秋冬的空气干燥寒凉,最易引发的就是这风寒咳嗽。
太上皇万万寿庆典之后,因今年不必进哨,太上皇、皇帝遂率领众人回京。
廿廿一路上瞧着,太上皇的气色也好,即便在车马途中,也没见着咳嗽,倒也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回銮途中,后宫自一同行止,廿廿这才又见到了莹嫔。
静养了半个多月,莹嫔的神情正经更像个病人了,只是那憔悴之下,眼神中更多了丝怨怒。
只是再怒,却也只敢怒不敢言。
途中,廿廿赏莹嫔一同用膳,莹嫔便是多次欲言又止,生生给忍住了。
到了京城外最后一站行宫,廿廿含笑道,“莹嫔这一场病,怕多是从京师里的热才起的。多亏热河清凉,倒叫莹嫔的头脑冷静下来了。莹嫔的病好了不少,本宫便也希望莹嫔回宫之后,能将这病彻底养利索了,别再留下病根儿。”
莹嫔怔怔看廿廿一眼。
这是廿廿第一回在她面前自称“本宫”。这样疏离而高不可攀的自称,将廿廿与她的距离彻底拉远。
莹嫔深吸一口气,“多谢皇贵妃娘娘记挂。妾身这身子,妾身自己心下明白,久病难医,唯有找到合适的药,方能药到病除。”
廿廿半垂眼帘,笑笑,“只是这世上的药,都是两面。有时候它是药,能治病;有时候它就是毒,能害命。本宫倒劝你,不必过于执迷于某一种神药,小心那药便是找到了,可是给你带来的却未必只是大病痊愈,说不定反倒更会让你病入膏肓了去。”
莹嫔眯起眼帘,不说话,却是不甘心地盯着廿廿。
廿廿淡淡笑笑,“本宫的话说到此处,究竟怎么选,是莹嫔你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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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京中时,已是九月。
太上皇与皇帝、皇贵妃按例驻跸在圆明园,并未直接回宫。莹嫔等直接回到宫中。
莹嫔一回自己的延禧宫便觉得不对劲儿。
这些不对劲儿不止一处,而是事事处处,从宫门外值房里的太监,到宫内女子、妈妈,再到她自己寝殿内的陈设……全都不对劲儿了!
“梁荣呢?怎么我回宫来,他一个总管太监竟然敢不来行礼恭迎?”
还是首领太监三旺赶紧进来请双跪安,回禀道:“回主子……梁总管他,已经不在咱们延禧宫里当差了。”
“为什么?”莹嫔眯起眼来。
三旺道,“因梁总管的职分乃是总管太监……可是宫殿监来传话儿说,咱们延禧宫是嫔位宫,够不着安排总管太监……”
莹嫔大惊,忍不住狠狠一拍桌子。
她那养了有一寸长的指甲,一不小心竟然都折了一管去!
她痛呼一声,星链和星镞都惊呼着赶紧来查看。
可是莹嫔自己倒顾不上,只盯着三旺冷笑,“这算什么?明明自打我进封、居住这延禧宫以来,那梁荣就在我宫里当差!怎地这两三年都过来了,今儿忽然说我够不上使唤总管太监了?”
三旺咬着嘴唇,讷讷地不敢说话。
莹嫔便又猛地一拍桌子,“说啊!”
星链小心用帕子托着莹嫔的手,生怕她再断了一管指甲去,也急着扭头轻喝,“都什么时候了,主子已经急成这样,你便尽管有什么就说什么就是了!”
三旺这才硬着头皮回话,“……宫殿监传来的话儿是说,主子虽说初封只在嫔位,可是皇上早下了口谕,准主子享妃位的待遇。故此,就连皇上自己几次给宫殿监的旨意里,都曾经将主子的位分说成是‘莹妃’。”
莹嫔眯起眼来,“怎么着,他们的意思是,如今我的妃位待遇撤了,只让我当个名副其实的嫔位了,是不是!”
在规矩最为森严的宫廷里,妃位与嫔位虽说只差一级,但是两者之间在份例、名下奴才的数量,乃至宫中陈设、甚至是吃食、杯盘碗盏等等细致到头发丝儿的地方,全都是不同的。
莹嫔曾经名分是莹嫔,可是实际上衣食住行全都是比照妃位的,而这次回来,便什么都改回了嫔位该有的模样去。
三旺也只能点头,不敢再说别的了。
莹嫔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到眼角都迸出泪花儿来,“好,好啊。我知道是她!就因为我得罪了她,她便恨了我,忙不迭地使出手段来磋磨我了!”
莹嫔猛然转头望向窗外,“她以为,我就唯有俯首帖耳,全无办法了么?”
她霍地将手从星链手里抽出来,“拿我的牌子送去圆明园,就说我要递牌子见皇上!”
星链一怔,悄悄用眼色叫三旺先出去。
星镞去将殿门阖上,星链这才轻叹口气,“主子……便是送牌子过去,皇上就能准主子见么?甚至,即便是主子见了皇上了,那又能怎样啊?”
莹嫔气血双虚的病,也已经多年了,皇上便因为这个,早已经多年都不再亲近莹嫔。
如今莹嫔的年岁也不小了,况且还在孝淑皇后的孝期之内,便是去了,皇上又能怎么着呢?
莹嫔被问得怔住,哀哀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终究是,不再年轻了。原本年岁还不算很大,只是这些年总有病在身,再加上如今宫里已经多了这么多十四五岁的新贵人去,便更显得她这张脸上的妆粉,都快有些挂不住了。
用这样的自己,去皇上面前争宠么?去跟那个已经在中宫高位,而且仍旧还那么年轻的皇贵妃争么?
她的胜算,又在哪里?
而若没有胜算,只能是赌那么一次,她又何必要这么冒冒失失地去?
她毕竟,刚刚从热河行宫的小院子里给放出来……倘若这一次赌不赢,那她岂不是又要将自己再送进去了?
她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们瞧着,玉贵人又如何?”
玉贵人的封号是“玉”,与她的“莹”同出一辙,从汉字上来说,两人便是一样的光彩照人。
星链和星镞对视一眼,一时都没敢主动接话。
莹嫔便明白了,哀哀一笑,“是啊,你们也都知道,她虽然在我宫里,却是不可用的。”
“皇贵妃她将玉贵人放在我宫里,岂不就是要恶心我的?她既选了玉贵人,这玉贵人便该是她的人,如何肯归心于我?”
莹嫔越想越是心哀,晃着头道,“谁都是指望着自己宫里的新人,指望着把她们给抬举出去了,若是得宠,等皇上来这宫里看她的时候儿,便也说不定能捎带着脚儿,也来看看自己……”
“这规矩人人都明白,故此皇贵妃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不从一开始就防备着呢?她摆在我眼前的,偏偏是我最不能用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