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为自己幼年时犯下的罪孽忏悔时真诚的对他全能的上帝说:婴儿的纯洁不过是肢体的脆弱,而不是本心的无辜。
苏阗十几岁气焰最盛的时候在苏黎的书房里翻到这句话的时候,就曾为自己与生俱来的罪恶忏悔过。
可是那时候的他绝不曾想到,他再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会是在苏黎的墓碑前。
“可见,婴儿的纯洁不过是肢体的脆弱,而不是本心的无辜。”
念完这一句话之后,苏阗默默地合上了手里的书,看着苏黎的墓碑抿着唇沉默了许久,久到从阳光明媚到红霞漫天。
苏黎去世之后,苏阗把他埋葬在葛菲莱教堂,每周来看他两次。
葛菲莱教堂离他们的小城堡很近,在玫瑰花开放的季节,苏阗从花园里剪下玫瑰后细致的扎成捆,一路上任由花朵上的露水点点滴滴的洒落,步行到这里的时候,晨露初晞,漓尽了水汽的花朵正合适放在苏黎的墓前。
苏黎的葬礼在多年前的某个秋天举行,苏阗一直都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天气很好,天色碧蓝如洗晴空万里、城堡外不远处王子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老卡尔顿山上的树木还是一片青翠——而他的爱人、他的苏叔叔却已经在棺材里躺了整整五天,未曾见到这般颜色的城堡和花园。
苏阗挺直着背坐在一把正对着棺材的宽大椅子上,王依然面无表情的站在客厅的门口,仆人们都惊恐的站在院子里,很多不知道是谁的人来了又去、来来去去,没有谁能想到,苏氏的董事长竟然就这样在他四十岁这年无疾而终。
苏阗有时候觉得自己是恨苏黎的,恨他把自己带到爱与yu的漩涡里,恨他把自己一个人抛在这漩涡里;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为自己内心的丑恶而感到羞愧,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苏黎是多么好的一个人,而这个人又是怎毁在自己手里的。
苏黎什么错都没有,如果非要给他加一条罪责的话,就是待人太好、识人不清。
在苏黎人生中最后的那一段时间,每次苏阗把他推倒在自己身下的时候,都要遮住他的眼睛。
遮住那双眼睛,遮住那个人眼里的怜悯和矜持,遮住自己的丑恶和不堪,苏阗才能继续狠下心来继续折磨那个人…也、也折磨自己。
苏阗知道,苏黎的一生也并不轻松,幼年矢怙,与兄长相依为命在虎狼堆里勉强保住了苏氏的基业,生活刚刚步入正轨即又失去了挚爱的兄长,然后又不幸…
不幸遇到了自己。
苏黎的墓地是苏阗事先选好的,他知道在某些事情发生之后自己将不会再有心思管这些事情。
苏阗为苏黎选择的安眠地位置极佳,站在他的墓碑前,刚好能透过葛菲莱教堂边上的窗户看到被钉在十字架上受难的基督神像。
最后一铲土培好,发须尽白的老牧师眯着眼睛念完了祭词,先离开的是苏氏的商业伙伴,然后是慕苏黎名声而来的艺术家,再然后是苏黎仅有的几个朋友,最后连李嘉睿都在盛弘厚的搀扶下离开了,只剩下一动不动望着基督神像的苏阗和满面寒霜的王依然。
一个死了的人本来什么都不应该留下,可是苏黎偏偏留下了苏阗。
而王依然又不知道是被谁留下的。
王依然简直不敢相信,苏移最珍视的弟弟的死亡,竟然会与自己脱不开关系。
最初不过是可怜邻居家的孩子丧父无母,又亲眼见到了父亲和弟弟的死留下了心里阴影连话都不愿意说,于是在老板想要领养一个孩子的时候首先想到了他。
当十几岁的苏阗在被沙诺女士赶出了苏黎的办公室,可怜巴巴的找到王依然说自己想要多了解一些苏叔叔的事情,以便让苏叔叔喜欢自己的时候王依然当然信了。
她儿时家中虽然贫穷,但是也算是喜乐,绝不会想到在苏阗那样的环境里长到十岁的孩子到底都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不可收拾。
帮了第一次之后就有第二次,第二次之后就有第三次,王依然给了苏阗沙诺女士和李嘉睿的联系方式之后,又教会他很多大人世界里的规则。
她自己本来就是一个从城中村走出来的女孩,一路上跌跌撞撞,如果不是苏移的帮助不知道有多少次都要折在现实的泥潭里呢,当然不介意多帮帮苏阗这个身世可怜的孩子。
但是王依然从来没有想过,苏阗能把这些苏黎或许一辈子都学不会的东西学的那么好。
那么好,成功的利用张大和张媛媛的愚昧跟苏黎绕了几个大圈子,又借着苏黎对他的关心远走首都,吊着苏黎和张大的胃口,让各方的势力都平衡。
王依然更没有想到的是,苏阗居然对苏黎有那种念头,甚至在一年多前在李嘉睿办的晚会上,她都还没有发现。
如果知道苏阗的想法,王依然说什么都不会把苏黎公寓的房卡交给他的,苏黎是苏移身前最放不下的弟弟,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小王子,王依然一辈子除了钱以外只有苏移这么一个爱好,无论怎么也不会背叛他的弟弟。
苏黎大概也正是知道这些,才那么放心吧苏氏全权交给自己监管的吧。
可是…可是王依然,王依然愧对了这份信任。
她后来甚至觉得的苏黎有苏阗的陪伴也不错,总归是好过孤独终老的,于是彻底的出卖了苏黎。
“苏阗。”王依然虚弱的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复又睁开眼睛紧紧的盯着苏阗说:“你说实话,苏黎到底是怎么死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苏阗收回了一只放在基督象上的目光,忽然笑得直不起腰来。
王依然冷漠的看着苏阗笑完,看着他把自己眼角笑出的眼泪擦干。
“他怎么死的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你是国内第一个知道的人,无疾而终。”苏阗终于止住了笑,脸上的表情是山雨欲来的阴沉。
“别拿不知道哪个医生开的那份虚假证明来糊弄我,这种事情你早就做的顺手了…今天,就在苏黎墓前,如果你还有哪怕一点点良心,你就老老实实的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说了他是怎么死的,他就能活过来了吗?”苏阗低着头瞥向苏黎的墓碑,墓碑上的照片也是他预先选好的,是苏黎三十五六岁时候的一张证件照,照片上的苏黎冷着脸,下颌微微抬起,俊美逼人又桀骜非常。
就算是在墓碑上,苏阗也不愿意让别人见到苏黎柔软了眸光看人时候的样子,那一汪春水合该只有他一个人享有,别人最好连一丝一毫靠近的心思也不要动。
王依然顺着苏阗的目光看过去,墓碑上刻着的墓志铭写道:梦中的饮食和醒时的饮食相仿,但不能使睡着果腹,因为他睡着。
他睡着。
眼泪忽然从王依然的眼眶里掉出了,糊满了她的无框眼镜。
她认识苏黎的时候,苏黎还是一个放荡不羁的青葱少年,穿着破洞牛仔裤到处写生,高兴地时候喝酒喝到微醺抱着吉他在天桥上唱歌,不高兴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在画室里画画,留着一头不长不短的头发,有时候还会让她帮着用橡皮筋扎起来,弄疼了他他就龇牙咧嘴的故意去找哥哥苏移告状。
她比苏黎大两岁,苏黎却不知道比她早了多少年就葬在异国他乡的泥土之下了。
“你哭什么?”苏阗皱着眉头:“我都没哭,你凭什么哭?”
王依然把眼睛从鼻梁上取下,胡乱的把自己的眼泪鼻涕一起拧掉,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没有了,苏黎没有了,她的弟弟没有了,苏移的弟弟没有了。
一个中年女性的嚎啕大哭从来都不会美丽到哪里去,即使哭的那个人是以“艳丽的金融机器”为绰号的王依然。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影响到苏阗。
苏阗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边的太阳,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抚上苏黎的墓碑,像他在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抚摸苏黎的时候一样小心翼翼的带着温情。
“他去的很安详,头一天晚上我们还一起吃了一顿大餐,他还夸奖我的厨艺又有了进步,并且,为了奖励我在国外辛辛苦苦的找齐材料,主动吻了我…”说到这里,苏阗低着头轻轻地笑了几声,满含幸福的用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额头说:“就吻在这里。”
“吃完饭,我们一起坐在小花园里看月亮,那一天的月色特别好,月光像秘银一样擦着他的轮廓落到我身上,我摸着他的头发,给他讲最近外面发生的有趣的事情,他起初听得并不认真,直到我说道李大头竟然和家里闹掰跟盛弘厚在一起了的时候,他才开始对我的话感兴趣。”
“他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闻着花园里玫瑰的香味,凉风从栅栏外偷偷地吹过来掀起了他的一角头发,他侧着脸对我笑。”
“他一对我笑,我就什么都忘记了,我凑上去吻他的嘴唇他也不推拒,任由我伏在他的身上、任由我抚摸他的眉眼。”
“他一直在笑,笑得既有月光的清冷又有玫瑰的娇媚。”
“可是,他忽然……”说到这里,苏阗的眼泪也落下来,打上墓碑上苏黎黑白的遗照。
“忽然就没了声息。”
“我抱着他,抱着他不敢松手。”
“他却松开了手。”看小说后续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rdww4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