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广义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上着夹板的右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虽然识字不多,好歹也在这江湖上摸爬滚打十几年了,想法和见识还是有一些的,他当然知道,只有在朝廷软弱腐朽,动乱四起,民不聊生的时候,像他这样的山贼路匪才有生存的空间,其他时候,就连三岁的小孩子都知道,官兵就是要抓强盗的。
张驰继续劝说:“我是‘包打听’的人,知道的消息多,不会骗你的,光是去年一年的时间里,中原一带就有十几处像黑龙寨这样的势力被官兵捣毁了,黑龙寨地处偏远,又一直不太张扬,所以暂时还没有成为官兵围剿的目标,可是朝廷怎么会放任黑龙寨一直占着这座山头,成为官府管不着的法外之地呢?”
马广义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这是我多年创下的基业,叫我如何能够甘心……再说寨中乡民已经在这里安家落户多年,我实在不忍心让他们背井离乡。”
“不忍心又能如何呢,如果真的等到官兵大军进山杀上门来的时候,大当家据险而守,或许可以撑得上三五日,杀伤个几十人,但最终还是难免寨破人亡的结局。届时不论男女老幼,就算没被杀死,只怕也逃不了发配边疆或贱卖为奴的命运。”张驰说,“若是大当家能带领寨中青壮离开,撤了这黑龙寨的名头,到时候不论官府还是江湖中人,谁会特地跑到这偏远之地来跟几个种地打猎的村民过不去呢。大当家若真的是为了他们好,还是趁早做个决定吧。”
马广义皱着眉头纠结着,多年心血建立起来的黑龙寨,对方几句话要他解散,马广义心中自然是万般不愿,可是他也清楚,张驰说的其实没错,如果不放弃黑龙寨,等着他们的终究是死路一条——这个问题其实他之前就有想过,只是实在不愿意面对这个结果,于是就拖一天是一天,可现在形势已经容不得他再拖了,加上慕流云进来以后就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边看着他们,无形中给他增加了很大的心理压力,如果拒不合作,谁知道这个煞星会干出什么事来?
其实先前被慕流云打伤的人,大部分都是轻伤,只有几个伤得比较重的,只要救治及时,也不至于会有生命危险,他的二弟和几个山寨里的弟兄都是死于慕流云要追杀、而他们却要庇护的白灵之手,怪不到人家头上去,但是马广义心里还是十分苦闷。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武功即使算不上顶尖,至少在岭南一带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如今竟被一个上清宫的无名小卒毫发无伤地一个人就把一寨子的人都打趴下了,这让他今后还有什么颜面在江湖上立足?
难道自己几年没出山,江湖就已经不再是自己所知的那个江湖了吗?
见他一直不说话,慕流云脸上露出了一点不耐烦的神色,张驰见状便催促道:“大当家究竟作何打算,痛快一点给个说法吧。”
马广义叹了口气,咬牙道:“等我安顿一下这些跟随我多年的弟兄们,我就离开南疆,从此江湖上再无黑龙寨。”
张驰满意地笑了:“大当家能如此深明大义,也是寨中兄弟们的福分。”
“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马广义一脸憋屈地说,“只是我终究是有些不甘心。”
“哦?你想怎样。”张驰以为对方又想出点什么幺蛾子来为难一下他们,但马广义只是目光炯炯地看着慕流云说:“我就想问一个问题,希望阁下能够如实回答——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慕流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淡漠地答道:“我不是说过了吗?”
“哦,是这样的。”看到马广义僵硬的脸色,张驰赶紧打圆场,“慕兄是上清宫玄一道长的高徒,算起来是上清七子的小师弟。”
“……原来是上清七子的师弟,如此说来,我输得倒也不冤。”马广义的神色一下子轻松了起来,甚至脸上还带上了笑意,他起来单手给两人倒了茶,爽朗地说,“张驰兄弟,慕流云道长,我们这一次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我马广义也不是记仇之人,今日便以茶代酒敬两位一杯,日后江湖再见,还是朋友。”
“马大哥真是爽快人,好,一杯泯恩仇,这个朋友我交了。”张驰见对方如此上道,便也爽快地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慕流云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边,有些不解地看着这两个突然之间就称兄道弟起来的人。
***
告别了马广义出来后,张驰就问慕流云:“怎么样,这样的处理结果你可还满意吗?”
“嗯,这样也挺好的。”慕流云有些佩服起张驰来,“你的口才真是厉害,三言两语就能说服他解散黑龙寨,人家还能乐呵呵地把你当成朋友。”
“这可不完全是靠口才,要不是你之前出手把他们打服气了,我就算再怎么巧舌如簧也是没用的。其实这马广义也是个聪明人,反正事情都已经这样了,索性就爽快一点,来个化敌为友,能有如此的心胸和风范,也难怪他能成为黑龙寨的大当家。”
“原来是这样,看来我还有得学。”慕流云说,“只是我们也不能一直守在这里,等我们走了以后,他会不会又反悔?”
“不会的,你别看他是个山贼,这类江湖人最讲面子了,甚至把面子看得比命都重要,哪怕死也要横着死。如果这种事情都能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以后他就再也没脸出来见人了。”
慕流云点点头:“先不管这些了,我们去看看白灵吧,我始终还是有些在意她为什么要毒害上清宫的人。你主意这么多,或许会有办法让她开口。”
“好,我试试。”张驰当然不会回绝,跟慕流云向关着白灵的监牢走去。
还未靠近,他们就看到那监牢已经房门大开,一个黑影咻的一下窜了出来。
慕流云脸色一变,喝了一声:“哪里走!”足尖点地运起轻功就追了上去。
那个黑影穿着夜行衣,在黑夜之中很难分辨,又似乎对这附近的环境十分熟悉,在各种山石和树木之间绕来绕去,好几次都从慕流云的视线中消失了,好在慕流云内力深厚,非常善于听声辨位,才没有被他蒙混过去。
这一追一逃进行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眼看着双方的距离是越来越近了,那个黑影却逃进了一个让慕流云感到很眼熟的小村子。
不知不觉间,黑衣人竟然把他引到了雾谷寨。
慕流云远远地看见对方钻进了一间屋子,等他提气赶到的时候,屋子里却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片,完全看不到人影。
慕流云没有贸然闯入,而是再一次收敛心神,屏息静气,试图用听力找出对方的位置。
屋子里一点活人的动静都没有。
至于再远一点的地方,就热闹纷呈了,这会儿已经是子夜时分,寨子里家家户户都回到自己的屋子睡下了,各种打呼的、说梦话的、磨牙的、起夜的,还有狗叫声、猪哼声、笼子里的鸡发出的咕咕声,已经完全分辨不出那个黑衣人的踪迹了。
慕流云挫败地叹了口气,眼下也只好先动身回黑龙寨再说。
***
张驰的轻功并不怎么好,也就没有跟慕流云一起追逐那个黑衣人,而是留下来查看现场。
当慕流云赶回来时,黑龙寨里已经灯火通明,一些没有在之前的打斗中受伤的年轻人正簇拥在马广义身边,打着十几支火把,围在先前关押白灵的那个监牢门口。
张驰本来正蹲在地上查看着两具尸身,见慕流云独自回来了,就站起来问:“没追上?”
“嗯,我追着那个黑衣人到了雾谷寨,就失去了对方的踪迹。”慕流云问,“白灵怎么样了?”
“被杀了。”张驰给出了一个并不让他感到意外的答案,又蹲下继续查看尸体上的伤口。
慕流云也凑过去围观,黑龙寨的人自觉地给他让出了一个非常宽裕的位置,谁也不敢挨着他站。
地上死的两个人是黑龙寨的山贼,先前张驰让他们两个在监牢门口看守着白灵,免得有报仇心切的山寨中人,在他们问出必要的消息之前就偷偷地把白灵弄死了。张驰还吓唬他们说,要是白灵在这里出了什么意外就要他们全寨的人好看,没想到这两人都因此遇害。
“这两个人被杀的时候是站在一起的,相距超过了三步,却在连求救都来不及发出的情况下,就被一刀割喉,行凶者不是武功极好就是十分擅长伏击和暗杀。”张驰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判断分析给在场的人听,“应该是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如果他真的武功好,就不会一听到慕兄的声音就急忙逃走了。而且这也说明,此人知道慕兄的厉害,慕兄此前不是极少出来行走江湖吗,也就是说此人不是早就认识慕兄,就是在之前见过慕兄出手,自知不是慕兄的对手,所以才慌忙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