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正午,尽管亭内依旧凉爽非常,可还是能感觉到外面的暑意愈渐厉害。
李眠儿侧身回首看向来时的池边,依稀见岸上仍旧立有几个彩装‘女’子,乔令‘侍’和疏影还守在那儿呢,周管家所谓的采舟一会儿就到,分明只是个缓兵之计而已。
李眠儿转过身子,却见陈王已经坐回榻上抚起琴来,和着韵律不停地阖目摇首,这副样子才像她所熟知的那个陈王。
不晓得今日陈王究竟预备留自己到几时,是只用个午膳就送走自己,还是预备着待用完了晚膳再说。
事实上,李眠儿此时并不想立刻离开,陈王方才对自己说的那两句话,还有他流‘露’出的那种眼神,让她隐隐生出极大的不安,出于好奇,她想再看上几看,她想再确认确认。
于是上前两步,本想启口提醒陈王乔令‘侍’等人还在岸上,岂知陈王先开口了:表妹,你琴艺过人,不若来替王兄指教指教!
李眠儿瞅着陈王下巴斜抬,双眼微眯,眸中似有旖旎窜过,却不知那代表着什么!然可怜的疏影还站在烈日下呢,她顾不得陈王的提请,拾起先前要吐的话:陈王兄,长公主身边的乔令‘侍’还守在池岸边上!
她没有提及疏影,虽她更心疼的是疏影,可疏影在陈王等眼中不过一个小丫环,何足挂齿,唯有借乔令‘侍’的名头了。
哦,她不急,你坐过来!陈王依旧轻摇着抚琴,并不在意李眠儿的提醒。
陈王话音一落,便有两个美丽的‘侍’‘女’合力搬来一方独榻,置于陈王琴桌的一边。
李眠儿回头再次瞧向岸边,心里有点焦。早知会这样,今日就不领疏影那丫头过来了,恁大日头,也不知那丫头可被晒躁了未曾!依她那‘性’子,此时定与那热锅上的蚂蚁没两样!
暗叹一声,李眠儿转回脖子觑向新摆的锦榻,顿了顿,瞟向右手的陈王妃,只见她正一脸云淡风清地倾听陈王抚曲,似乎压根没有在意陈王对自己的态度。
难道是自己多想了?虽说陈王屡次对自己举止不端。可他一向不就这种德‘性’么!或许陈王他对谁都这样,并没有对自己生出什么非分岂图来,并且对此陈王妃也是知道的;或许自己惊弓之鸟了。捕风捉影、杞人忧天?
李眠儿脑中飞快转着各种想法,却又飞快得否定那些想法,感觉自己处于半空中,周身遍布救生物,可就是一样抓之不着。偏又久久落不着地上,只这么悬着,委实难受!
表妹……为何只站着,站了这些时候,总该乏了才是!陈王的声音如同此时他手下正弹着的曲子一般舒缓惬意,不紧不慢地。对于李眠儿心内的那份不安,似乎嗅不出半分味儿来。
李眠儿眨下眼睛,眨去心头的杂绪。往那独榻上轻轻落座。
表妹,可闻过这首曲子?
托金川的福,李眠儿深黯古琴谱,尽管蕊娘所授有限,不过李眠儿是那种一窍通百窍通的伶俐人儿。触类旁通的事她实在拿手,因而对于金川不知从哪替她借来的那些各‘色’琴谱。她在没有高人指点的情形下,亦能钻研个大概。
陈王此时弹奏的正是嵇康所创四‘弄’之一——《长清》一曲,自己没有亲手抚过这曲,不过依着曲谱所传达的那种脱俗、超空的意境,透出嵇康其人志在高古,其人意趣深远犹若澄深之寒潭。
陈王当她的面抚这首曲子,莫非为了明志,莫非他意‘欲’学那嵇康,怀揣清洁无尘之志?
李眠儿垂下眼帘,竖耳凝神聆听,表面上是在欣赏陈王的演奏,面下她实则是在听辨。
许多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亦不一定为实,此刻的处境,所见所闻皆不足以尽信,唯琴音她愿意为之一博。
‘吟’猱、绰注、上下、进退,陈王对此曲已然高度纯熟,修长的十指在琴弦上看似舒缓闲自地浮动着,却很是灵活,上下相贯,如环无端。整个亭子里流淌着温厚非凡的曲调,乍然一听,确实会为琴曲所表达的意境所信‘惑’,深受感染,神游浩宇,寻求那一宇脱尘之净地。
可是……这琴音似乎在有意识地渲染那样虚无的意境,琴曲第四段中本应铿锵、雄厚的地方,陈王却没有将之抚出来,虽说琴达心声,可若是刻意地表达,便有做作之嫌了!
李眠儿专注地继续往下听,一时把疏影也抛在脑后了。直至琴曲渐近尾声,她才抬起臻首。
见李眠儿如此有心于自己的琴声,陈王面上显出两分喜意,不急不忙地收了尾音。伸手亲自斟满两杯酒,递过李眠儿一杯:表妹,先饮了这杯!
李眠儿抿‘唇’微微一笑,左手拉住右腕间的广袖,接过陈王手中的酒杯。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学会用嘴角的笑靥来掩饰内心的真实情绪,只因她很少笑,别人难得见,是以陈王因为她的这一笑,魂魄不由为之一‘荡’。
李眠儿接过酒杯,稍稍沾了沾‘唇’,舌尖触也没触一下,便将杯子重新捧回手中。自从上次端午一宴,在吃食上,她小意多了,即便这般做会得罪陈王,她也管不了了。
陈王将李眠儿这个举动看在眼里,呵呵一笑:可是这酒香不对表妹的味口?相较那什么桂‘花’酿,本王的酒却是美上不之多少倍!
陈王兄恕罪,实在是青烟不会饮酒,沾酒即醉,怕会招来义母责怪!李眠儿眉目利索,拿出长公主作挡箭牌,应得很坦然。
哈哈……皇姑母!表妹若不喝,王兄自然不作勉强,那你……便评评将才王兄所奏的这首琴曲罢!陈王大笑两声,言归正题。
这首曲子,青烟之前从没有弹过,曲谱更不曾见过,不过单听曲调和音律。更像是某种世外之音!李眠儿装模作样地品评着,陈王这一曲确确然然是透着隐于世外的愿景,可依照着自己的直觉,陈王却多半是那种披着世外的‘毛’皮行‘乱’世的勾当。
表妹果然耳目过人!陈王抚掌一笑,此曲,表妹未曾听过,那你可有听出本王所弹之物为何物?
《长清》一曲是以皓白的雪自喻清洁之志,李眠儿又如何不知?可她若是回应陈王一句不知,他多半会自叹琴艺不‘精’之类的,不若来招虚实相间。扰他一扰,免得生出节外之枝。
这曲子音调清丽冰洁,有纷扬之感。许是以雪喻情!李眠儿没有多作赘言。
好!陈王抚掌叫好,无需亲自动手,表妹的琴艺可见一斑!
陈王兄过奖!李眠儿颔首自谦。
只可惜表妹手腕将将愈全,无从亲耳一闻表妹再奏天音,可惜了!陈王摇摇首。轻叹一句。
李眠儿点头表歉意,忽地一直没作声的陈王妃开口接了句:烟表妹近来身子不便,王爷若实在想听琴,不如‘抽’个时间去楚王府走两遭,或许能弥补您这个小遗憾!
嗯,可不是?陆湘身边的那个粉装‘女’子此时竟也开口‘插’声道。楚王府的那位张侧妃真是弹得一手好琴!她说话之时,脸上神情颇为‘艳’羡。
哦?张侧妃?哪个张侧妃?陈王偏首追问。
还能哪个张侧妃,这陈王忽‘精’忽傻的。李眠儿心下暗笑,楚王刚聘的两位侧妃,满都皆知,便是她足不出户之人也探听得些消息,难不成陈王半点不知/
就是张台的嫡孙‘女’儿!陈王妃应道。不愧才‘色’双绝!
张淑芬!李眠儿默念这个名字,不知她现在的琴艺如何个高法。自己倒还真想亲眼目睹一番,既然陈王妃都对她如此赞不绝口,想来定是不一般的了。
当初自己口授予她自己多年苦钻的琴艺技巧,依她那样的心机和才情,想来依葫芦画瓢,耍出自己的那套指法应该不会怎么难得倒她!
听你们这般说法,那本王还真得改天亲自登‘门’造访去一趟!陈王勾起嘴角,三皇兄一向大方,定然不会将她这位张侧妃藏着掖着,好不让本王瞧两眼吧!哈哈——
李眠儿秀眉轻颦,如若陈王当真只是个绣包草囊的话,自己与他同处一室这么久,实在是亏大了!
已是午膳时分,这亭中只摆了些珍果奇食,却没有要动午宴的意思。
李眠儿扭头看了看疏影那里,禁不住再次提醒陈王:陈王兄,乔令‘侍’……
哦,对!离蕊——你安排一下!陈王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小吩咐陈王妃。
李眠儿暗地翻个白眼,不过好歹疏影是无需再在烈日下挨晒了倒是!
没有一会儿功夫,乔令‘侍’领着疏影等仆‘妇’乘着采舟上来亭子,个个脸上都已被晒得通红,几个脂粉涂得厚些的已然变身成了‘花’脸。
乔令‘侍’虽在岸上待了那许久,不过进得亭来,除了脸‘色’因暑热气略微红热外,仍旧一副恭敬从容之态,没有半点不满之‘色’,一进来便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安。
反观疏影,虽不敢发作,可那嘟起的樱‘唇’,紧凑的眉头,无一不在控诉着内心的不满。一只脚刚踏进亭子,就四下搜寻,待瞅见自己后,就差一头扑过来了。
李眠儿暗暗好笑,如果就这么一直任她在那岸边守着的话,估计再过些时候,她就要自己游池子过来了。不过,她是不会凫水的,难怪能老老实实地待那儿呢!
待乔令‘侍’一行稳当下来后,陈王妃就命身边的贴仆传筵入亭,当然请乔令‘侍’她们入亭子,不是为了请她们一道入席,只不过是为了安李眠儿的心罢了。
没有更多的人,席间仅陈王一男子,其余清一‘色’美人,李眠儿不得不也落座其中,下人们则依旧只在一旁伺候着。
李眠儿几乎没食什么东西,只捡些蔬果裹腹,好容易挨过了一顿好生没趣的午膳,盼着能早些回宫去。
却听陈王妃一脸和气地对李眠儿说道:表妹,下午时候,我领着你到府后头的青冥阁去歇会,申时左右,其他客人该陆续就到了,晚上大家一起赏个月!
果然是要到晚上才能离开!李眠儿无奈暗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