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繁锦先是沉默了一瞬,故意等他先说明这通电话的来意。
隔了良久,唐晋的声音粗重传来,“出来见一面。”
如此命令般的语气,夏繁锦当时就假笑了两声,“看来唐老习惯了对任何人都疾声厉色,命令来命令去,我若不出来呢?”
唐晋半晌突然哈哈冷笑,“哼,果然跟唐敛是一丘之貉。”
“一丘之貉?唐老不会不知道一丘之貉是个反义词吧?专指你和你那些暗中干着恶心勾当的爪牙,这才是正确用法。”
唐晋不像华烨和华非又,他只想着处心积虑对付这个对付那个,即便唐敛是他儿子,利益当前他也能一切都不认。
唐晋对她做过的事,比如楚茉菁和他联手的事,她可不会圣母光环环绕,看在他一大把年纪的份上就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并且,每一次唐晋想做些什么了,似乎都比较喜欢从她身上下手,真是个不好的习惯。
所以夏繁锦说起话来,自然就不是那么中听了,毕竟她也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
唐晋似乎被气得不轻,再次说话之前喘了好几声粗气。
夏繁锦想,要不要对他善良一点?毕竟唐晋也是个快六十的老头子了,年轻的时候估计是操了太多心,年纪大了全身上下都是毛病,
谁知道夏繁锦刚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唐晋突然阴森森的笑了几下,“夏繁锦,好啊,年纪轻轻嘴皮子倒是跟刀锋一样,果然唐敛会看得上你。不过,我就想问问你,认不认识夏敬明和梁钰?”
夏繁锦听到那两个名字后,原本扬起淡笑的脸上,瞬间沉了下来。
夏敬明是她爸爸,而梁钰……
或许叫梁钰的人很多,可能够将梁钰跟夏敬明三个字联系起来的就只有待她如亲生的养母,梁钰。
是他爸爸在顾婉‘死’后娶的女人。
当年梁钰也是遭遇困境,想要寻思被她爸爸救下来,恰好那时候她还小需要人照顾,爸爸工作又极其忙碌,两人便顺理成章,便结成了夫妻。
可是,唐晋怎么会知道她父母,两个去世的人,又有什么好谈的?
总之,夏繁锦有一种不不详的预感。
“怎么?现在要考虑一下见一面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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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午饭,夏繁锦打车到了和唐晋约好的地方,是一间环境比较安静的咖啡厅。这家咖啡厅坐落在中央广场附近,比较有名,之前她和温丽莎来过几次,在商场的二十层,遥遥还可以看见st国际大厦一角。
午后时分,客人还不多,只有些许穿着商务装谈事情的人士。
夏繁锦在靠窗位置找到了唐晋。
她已经忘记多久没见这位几近花甲之年仍旧野心勃勃的老年人了。唐晋已然双鬓斑白,眼睛里已经有浑浊可见,只是目光却严肃犀利,那双眼微微一眯,让你感到背后森寒,还能依稀可见他曾日的张狂与辉煌,不过如今已是夕阳红。
看见她之后,唐晋下垂的眼皮抬了抬,依旧凝着一张脸,看起来极度难以接近。
夏繁锦在他对面坐下来,唐晋瞟了一眼她的肚子。夏繁锦穿着下摆蓬松的过膝复古裙,肚子还不至于像平时看着那般明显。
唐晋收回目光,幽幽一笑,声音像古老的磨盘发出的那种陈旧的咯吱声,粗噶,苍老。
“夏小姐,看来你很是不待见我?”
“哦?怎么这么说?”
“因为你总是忘记一件事情,我是唐敛的生父,即使他不认我,我也是长辈,跟长辈说话带刺,可不是小辈应该做的,你不是待见我,难道还是尊重我?”唐晋悠然靠在卡座的软座上,看着夏繁锦的目光里暗含打量。
“长辈?”夏繁锦轻笑,不屑,“既然知道自己是长辈,就要认老,可你看看你唐老先生做的都是些什么事?还以为我不知道吗?”
夏繁锦看见唐晋脸上的笑容顿沉,根本没有丝毫这个年纪有的慈祥,不过这种东西他估计也不屑有。
夏繁锦讥笑了一声,继续道:“不认老,还要作出些幺蛾子出来,也就怪不得人家说你为老不尊,给你台阶下你就乖乖去养老,干什么非要往自己再也回不去的世界挤挤挤呢?这种时候了还要提醒人家你是长辈,你这不是在自己打自己的脸吗?更何况,我给你一个长辈的称呼你有老脸应吗?”
本来夏繁锦不打算把话说这么绝,直奔主题说出他的目的即可,偏偏他要来这么一出‘我是长辈你要给我起码的尊重’的戏码。
也只有这种时候唐晋才会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唐敛的父亲,摆摆架子,真是搞笑。
“你这张嘴不见识还不知道跟刀子一样利。”唐晋眼神闪过半分阴狠,脸上更不见刚才似有似无的笑容,就像是住在迷雾森林里满肚子坏水的男巫师。
果真是跟过唐敛的人,不仅嘴巴毒,连性子也有些相似了,不过他看她待会儿怎么得意。
人啊,总是要知道自己才是可悲的那个,才会变得畏缩悲哀。
“多谢夸奖了,”夏繁锦一笑,道:“不如你还是赶紧说正题吧,我怕看见你的脸看多了,把我孩子教坏。”
从唐晋说道她爸妈的名字之后,她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见,唐晋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站侍着的秘书,那秘书会意,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叠信封,摆在唐晋面前。
夏繁锦心跳忽然漏了几拍,太阳穴也突突加速跳着,面上却维持着一副刀枪不入的公式化微笑。
唐晋如同古代那种老奸巨猾阴谋多端的奸相,葫芦里卖着不为人知的毒药。他缓缓抽出信封里的东西。
是一叠照片。
他往夏繁锦面前一扔,夏繁锦呼吸瞬间一滞。
照片上的人,是年轻时代的夏敬明和梁钰,也是夏繁锦记忆中永远停留的样子。
唐晋伸手指了指照片的夏敬明,“这是你爸?”
多年的老照片,竟然被唐晋搞到手了。夏繁锦桌下的手不动声色的捏紧了裙子。
她冷笑,“你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
“那这个人……”他指尖一移动,“是你后母?”
夏繁锦看着唐晋,眸子渐渐半眯起来,他到底什么意思?不停拿着照片问她上面的人跟她什么关系……
“生母或是后母与你何干?”
“说!”唐晋却突然怒了一般。
夏繁锦瞬间发现,他在问起梁钰的时候,反应和问她爸爸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提到梁钰,他的脸色异常紧绷,而且她想起,刚才唐晋指着梁钰时,指尖竟然在微微颤抖。
“你认识梁钰。”夏繁锦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阐述自己的结论。
唐晋嘴角一颤,肌肉似乎都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一下。
夏繁锦更加证实了自己心中的揣测,唐晋果然认识梁钰,并且跟她似乎还不只是普通关系,小时候的一些记忆在脑海中过滤,她好像发现了什么……
唐晋用手指压着照片,恰恰遮住了夏敬明的脸,“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你果然是年纪大了拎不清事实了吗?”夏繁锦冷嗤,“你既然找得出这些照片,那就应该知道她和我爸爸是夫妻,她就是我后母,你这么问……”
说起这个问题,夏繁锦突然一怔,猛然掀眸,似笑非笑的冷冷的看着她,“还是说,你只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而已。或是说,你自己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因为在被你伤得千疮百孔之后,又怎么还会跟别的男人幸福快乐呢?是不是?”
唐晋突然双眸大睁,胸膛剧烈起伏,指着她:“你……你!”
夏繁锦,冷笑,看来她的推测果然不假!唐晋就是当时梁钰流产的那个孩子的父亲!
“唐晋,你的风流债可真多,家里有一个正妻不说,骗了华槿榕,害死了她,你又害得另一个女人差点自杀,做男人做到你这份上可真是绝了!”
有些事,只要寻到一个切入点,便可以层层推敲出因由。
因为,太简单了。
夏繁锦还记得,就在她爸爸和梁钰出事前不久,她生病发烧,那晚上一直是梁钰陪着她,给她物理降温。
她难受又睡不着,梁钰把她抱在怀里,她迷迷糊糊摸到了梁钰手腕上的伤痕,她才问出了从见到梁钰开始时就想问她的问题。
“你的手腕是怎么受伤的?”
当时的她只记得梁钰跟他爸爸回来的时候,一脸蜡黄,手腕上裹着纱布,还在家里休息了很久,精神也不好。
夏繁锦当时虽然还小,顾婉也才去世了一年多,对她这个亲生妈妈还留存了些印象,爸爸突然就带了个女人回来,所以她对梁钰也是各种呼来喝去,耍脾气。不过梁钰一直耐着性子陪她,想跟她好好相处,待她也视如己出。
后来两年,两人的关机慢慢变好,亲如母女,夏繁锦也改口叫她一声‘妈妈’。但是夏繁锦每次看到她手腕已经痊愈的伤疤,就想起她蜡黄的脸色,就一直没敢问。
后来那天晚上她问了,梁钰许久没出声,久到她以为梁钰不会回答她,可后来梁钰还是告诉了她。
现在想来,当时梁钰可能做了很大的思想工作,才打算之面曾经的伤疤。至今想起,她都忘不了梁钰的语气,空荡得飘渺,让人听着都难受。
原来当年梁钰家里也是a市小有名气的房产商,芭蕾,钢琴等名媛会的她都会,经常跟同学一起到各地剧院表演芭蕾舞话剧,当时也算是男人争相竞争的高岭之花。然而这一切就是毁在唐晋这个比她大十五六岁的男人手里。
有一次她汇演之后,遇见了唐晋,这个成功又成熟的男人展开了强烈的追求,年轻的梁钰挡不住这攻势,慢慢沦陷了。
爱是爱了,不过那时有几年,受全球经济危机影响,st国际经营遭遇了很多瓶颈,到了后来有一次几乎面临破产的危机,唐晋暗中跟境外违法组织交易,在当时极不乐观的房地产板块动了手脚,但是被查处,出了事,梁家就成了他的垫脚石和替罪羔羊。
梁钰当年是背着家里跟唐晋交往,结果后来不小心怀了孩子,梁父知道后,差点把她打得流产,后来梁母宁愿让她打掉孩子,也不愿意她跟唐晋交往下去,梁钰要死要活,坚决不跟唐晋断绝关系。可是紧接着,梁家便出了事,梁家家产一夜之间被查封,化为乌有。梁家父母告诉梁钰真相后,双双自杀。
梁钰一时间面对无法承受的打击,流产了。
在医院的时候,她想跳楼,恰好遇见到医院去询问有没有顾婉踪迹的夏敬明,看到后救了她,将她带回了家里。
那晚是最后一次,夏繁锦跟梁钰搂在一起聊天,听她的往事。
后来,车祸发生后很长一段时间,夏繁锦都逃不出车祸的阴影,还有段时间患上了自闭症。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最亲近的人,全都是因为车祸而丧命,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就是个灾星,父母,妹妹,还有梁钰,全都因为车祸没了,却独独剩下了她。
到后来,年纪慢慢大了,才渐渐好起来。可性格始终是不如以前开朗。
夏繁锦将自己记忆中的碎片连接起来,看着面前那些照片,有一张便是梁钰穿着芭蕾舞服的剧照。
夏繁锦一笑,将照片拖出来,“同样都是跳芭蕾舞,气质相仿,年龄相仿,你不会……是想复制一个当年的华槿榕吧?”
夏繁锦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厌恶一个人,笑容也从未这么恶毒过,可是看着唐晋颤抖着紧绷着的脸,还有浑浊痛苦的眼神,愤怒却又久久无法出声的模样,她觉得他都是活该!
“因为你害死了她,你恨她,可你又爱她。是你计划之中呢,还是意料之外,你居然又踩着梁钰来维护着你的st国际,你的利益!”夏繁锦啧啧叹息两声,“唐晋,我总算是知道为什么你把st看得那么重了,你踩着三个女人,才打拼下来的商业帝国,你怎么会舍得拱手让给那个你恨的女人的儿子呢!”
“你!你住口!”唐晋将手中的拐杖重重的往地上一捶,疾声厉色要夏繁锦住口。
“住口?为什么?我说的都是事实,你今天叫我出来,难道不是想让我知道你就是那个毁了梁钰半生的男人吗?”夏繁锦眼神冰冷,一脸平静的看着他的疯狂,“你唐晋果然是六亲不认,爱人,儿子,不过是有利便图,无利便除的物品而已,为你感到悲哀,不,为被你伤害过的人感到心痛,牺牲了两个女人,依旧挽救不了你的人性。”
“你知道什么?华槿榕没有资格跟钰儿相提并论!处心积虑想要从我身上取利的人,当然不配我的爱,懂吗?”唐晋冷笑,渐渐平复下来,却依旧掩藏不了眼神里的空洞。
“哦?你的意思是,只准你利用别人,只要你认为别人对你有所企图,那就是居心不良了?所以你现在还是对梁钰有一丝半点的愧疚是吗?那还真恕我对你的观念接受无能了。”夏繁锦双手环胸,将他被说穿时那一瞬间的落败都看在了眼里。
唐晋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站在旁边的秘书皱着眉,取出了药递给他。唐晋却扬手拍落在了地上。
夏繁锦冷眼看着,看来之前唐晋生病的消息并不假,他的确是身体出问题了。
唐晋扶着桌沿,自己慢慢平复下来,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耳后变为嘲讽的冷笑,“利用?这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的人都必须学会的一项技能。你以为只有我把利益看得很重吗?唐敛何尝不是?”
唐晋遽然冷笑连连,“夏繁锦,真正该感到悲哀的人是你。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唐敛为什么跟你结婚吗?”
夏繁锦脸色一白,握着衣摆的之间突然颤了颤,一下子有些无力,握都握不紧。
“他跟我结婚当然是因为他爱我。”夏繁锦想也没想便吐口而出,她也不过是想用这句话堵住唐晋接下来想说的话而已。
唐晋却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爱你?毫无接触的人,就因为一/ye/情爱上了你?跟唐敛接触了这么久,你当真觉得他是这样的人?他为的,也不过是这一天而已,他早就知道你跟梁钰有关系,梁钰跟你爸结了婚,所以他为的就是今天,看我怎么失去了爱的人,还失去了st。”
唐晋摇头笑道:“可惜,他打错了算盘,赢的人,是我,不是他。而你呢,看清楚他的真面目了吗?他就是可以为了小小的计划,而跟你结婚的人。”唐晋说完眯了眯苍老的双眸,只是唐敛算不到会对夏繁锦动情,所以才一改最初的计划,才让他,有利可趁。
夏繁锦突然觉得身子很重,压得灵魂都要拖不过起来。
她顾不上唐晋低低缓缓的笑声,慢慢抬起头,“你说,一……/夜情?那晚酒店……”
夏繁锦突然像冷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她一直以为那晚酒店的事是萧潜的阴谋,可……可唐晋竟然知道……
唐晋冷冷的哼了一声,森然冷笑,“萧潜公司出了问题,而我有能力帮助他,自然要遵守规矩一物换一物,他贡献你,趁机帮我拿走唐敛的u盘。”他顿了顿,看着眉心紧拧,面无表情的夏繁锦,笑了,“只是我没想到,唐敛竟然会跟你还有所牵扯,夏繁锦,你始终太年轻,没有谁做一件事是毫无目的的,懂吗?我如此,唐敛亦是如此。”
唐敛的话就像一阵风吹过,对她来说根本就像虚无缥缈的西沙飘过,因为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当初唐敛要她跟他结婚时说的那句话——
夏繁锦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来,凭唐敛的势力,想知道谁进了他的房间而已,他会不知道吗?
她突然抬起头,问唐晋,“跟我说这么多,你总不会是为了我着想吧?更何况,信不信是我的事,关键是……你想要什么?”
夏繁锦双眼直直看着他,唐晋皱了皱眉。
才拿起一张照片,说道:“你有梁钰的遗物吗?给我。”
“遗物?我有啊,不过,”夏繁锦咧唇一笑,灿烂又美丽,“你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