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走到廊下,仰望天空,但见云厚天低,阴沉沉的,万籁俱寂,唯闻天地间无边无际的唰唰雨声。这种雨声,不急不缓不疏不密不间不断,其徐缓舒展有如上天撒开一幅细纱覆盖大地。
江山和周飞飞在酒吧门口分了手之后,就上了聂四小姐的车,一会儿就睡着了。
江山被吵醒来之时,已经是掌灯时分。
“先生醒了多久了?怎么不叫唤一声?”
候在外间的一个娇俏可人的小丫头片子听屋里面动静,立即小碎步走进来问道。
“这是那里呀?”江山看到笑盈盈的小丫头,警觉的说道。
“这里是安徽会馆啦。聂家四小姐送您过来的耶。您忘了?”小丫头俏皮的眨眨眼睛,笑道:“先生真是了不起,聂家四小姐的名声在上海滩可清贵了,还没有听说那个男人坐过她的车,您肯定是第一个坐她车的男人。”
江山恍然想起来,忍不住苦笑一声,一摆手说道:“外头在做什么?赶场似的,这么吵闹人!”
外面正吵的热闹。
“李老头儿,自从咱们九爷掌安徽会馆之后,您可是就没有上过门了罢!”
“日他娘的,您不是抱上工董局的粗腿,拜了洋爸爸吗?还来咱们安徽会馆干什么?”
“听说你女人被东洋鬼子干了!是不是呀?”
“你不是去要求洋爸爸的法庭还你公道吗?洋爸爸怎么判的那几个小东洋鬼子的?”
……
江山好奇的询问之下,终于知道故事的原委。
在一个星期前,法租界的法庭里一场审判正在进行。
李老头儿是个五十多岁的瘦干老头子,他双眉紧锁,在法租界的法庭坐着等待开庭,等待对曾经严重地伤害了他的女儿,并企图强奸他的女儿的罪犯——两个东洋鬼子实行法律制裁。
大鼻子法国人老法官面容阴森可怕,卷起黑法衣的袖子,像是要对在法官席前面站着的两个东洋鬼子人加以严惩似的。法国人老法官的表情在威严做睨中显出了冷酷。
但是,在这一切表面现象的下面,李老头儿却心中很不踏实,感觉到法庭是在故弄玄虚,然而他心里也不确定,还不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们的行为同那些最堕落腐化的分子相似!”法官厉声的说道。
“说得对!说得对!”李老头儿心里欣喜的这样想:“他们是畜牲!都是畜牲!”
那两个矮矮壮壮的东洋鬼子表示虔诚悔恨,低垂着头,表示认罪。
法官继续宣判:“你们的行为很像山林里的野兽,但幸亏你们的兽欲没有伤害到那个可怜的姑娘,不然的话,我就要判你们坐二十年牢。”
法官说到这里,把他那双特别引人注目的眼睛向着脸色灰黄的李老头儿鬼鬼祟祟地眨了几下,然后俯视他面前的一大堆鉴定报告。他皱皱眉,耸耸肩,好像产生了一种违背他的本来愿望的信念。
他接着又说:“但是,鉴于你们还年轻,鉴于你们历史清白,鉴于你们家庭体面,同时也鉴于法律的严肃性,不在于寻求报复,因此我判处你们在教养院禁闭三年,本判决将缓期执行。”
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李老头儿由于受过几十年奴才的熏陶,深藏入骨髓胆小怕事的性子,才没有把这种晴天霹雳的打击和这种无法忍受的仇恨形之于色。
但他只要想起那年轻美貌的女儿还躺在教会医院里,被打裂了的下腭骨用钢丝箍着恐怖样貌,而现在这两个臭畜生东洋小鬼子竟逍遥法外!这场审判是一出彻头彻尾的闹剧。他打量着罪犯的父母聚拢在他们的宠儿的周围。哦,这会儿,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喜笑颜开。
一股悲愤之气,又酸又苦,从老实本分的李老头儿的心头涌到了喉咙,穿过紧咬着的牙齿的缝隙溢了出来。他从衣袋里掏出白手绢,紧紧捂在自己的嘴巴上。
他就这样站在那儿,瞅着那两个小东洋鬼子从旁观席座位中间的过道迈着方步,悠哉悠哉地走了过来。趾高气扬,目光冷冰冰,嘴角笑咪咪,对他简直不屑一顾。他眼睁睁瞅着他们过去,忍着一言不发,把新手绢紧紧按在自己的嘴巴上。
那两个东洋小畜生的父母,都同他差不多年纪,穿着和服,一直表现的非常歉恭。现在也走过来了。他们一个个向他鞠了一躬,面部有点难为情的样子,但眼睛里却流露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洋洋得意的、盛气凌人的神色。
李老头儿实在忍无可忍了,把身子向着过道一倾,粗声粗气地吼了起来:“我已经流过泪了,你们将来也会像我一样流泪的――你们的儿子害得我流泪,我也要像他们一样整得你们流泪!”
说着他用手绢擦眼泪。
那两个年轻东洋鬼子又回头顺着过道往回走。像是要保护他们的父母,恶狠狠的盯了他一眼。
被告辩护律师聚作一团,走在最后,催促他们的当事人快朝前走,并把那两个东洋鬼子拦住。
一个又高又大的工董局的法警急急忙忙走过来,堵住了李老头儿站的那一排座位的出口。不过,这是不必要的。
李老头儿来到上海这几十年一直奉公守法的良民,特别是在租界的这些年,更是战战兢兢的。他也因此吃了点甜头。这时,他的头脑给怒火烧得直冒烟,他的头骨被想买一支枪把那两个东洋鬼子干掉的幻想折腾得嘎嘎作响。尽管如此,他还是沉住气,对他那个仍然蒙在鼓里,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老太婆说:“洋鬼子把我们耍得狠了。”
他说罢就打定了主意,也不惜一切代价了:“我们就算是跪下去求王九爷,我一定要出了这一口气。”
…………
江山跟着小丫头走进了王亚樵办事的房间,看到干瘦的李老头子坐在大桌子后面。
王亚樵站在窗口,向花园张望。
安徽会馆被王亚樵接手之后,花园已经不种花了,向来是堆放着乱七八糟杂物的地方。破了的大车轱辘,旧了的鞍具,断了的刀枪,还有说不上的什么玩意儿都堆得到处都是。
这里一向也少人迹,几处漏了顶撕了窗户纸的破房子孤零零的竖在那里。寒风嗖嗖刮过,清凉如水。
月色下,这本来没人的院子里却或蹲或立着几个黑影。有的人影还四下不住的走动,似乎焦躁万分。
江山进来,还没来得及行礼,王亚樵旋风一般转过身子,一巴掌拍在他肩膀。
“兄弟,还以为你不会来我这个小小的安徽会馆了呢!聂四小姐送你过来时,我还纳闷呢。看到你躺在她身边没动静,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知道你只是累的睡着了,我才放心下来。话说,兄弟,一个晚上不见,你怎么惹上那个小姑奶奶的?”
江山苦着脸,肩胛骨给他这么一拍,不知道是不是都骨裂了!他吸着凉气:“九爷,您,您轻着点儿!兄弟可不是上门来踢馆的……实话说,我到你这里就是避难来的,总算是甩掉那个小魔女了。兄弟脸皮后,到了你这里,我可不想走了,今后可都要吃您的啦。”
王亚樵哈哈大笑,拉着他的手就朝内走去:“都算是哥哥的!兄弟,能记得哥哥的话,有事情能记得找哥哥,就是给哥哥的面子了。没的说,你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
王亚樵的手劲一拉,江山还不是乖乖的跟着他走,听着他的话也只有苦笑。
江山的眼睛乱转,打量着对面的李老头子,一张又青又白的长面孔,稀稀疏疏的胡须,一个普普通通,逆来顺受的小老百姓。
王亚樵对江山很热情,不过对屋里的李老头子很冷淡。
王亚樵对李老头儿本人一直是有反感的:“什么事,说吧!”
李老头儿的目光投向一旁沉着脸的王亚樵,开始转弯抹角地、巧妙地谈出自己的要求:“九爷,还记得我的女儿吗?您夫人以前还夸过她长得伶俐,说想认她做干女儿。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把这事给办了,可她现在…………她在医院里住院哪。”
他向江山瞟了一眼,暗示他不希望当着这个陌生人的面进一步说下去。但王亚樵却一点儿也不理会。
“你女儿穿的人不人,妖不妖的,跟个假洋鬼子似的,也就我那个婆娘喜欢。我们都知道你女儿的不幸,”王亚樵说,“听说被东洋小鬼子强奸了?”
这简直是当头一棒。李老头儿脸色发灰,忍不住单刀直入地问道;“九爷,我可以同你单独谈谈吗?”
王亚樵哼了一声,摇摇头说道:“这是我兄弟,有胆有识!我信任他,你让我打发他走开,这是在侮辱他。实话跟你说,我请他过来,就是要帮着我参祥,我都有请教我这个大兄弟呢。”
李老头儿回过头来,仔细的打量着江山,两人互瞪了半晌,李老头儿把眼睛闭了一会儿,然后才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