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南书房格外冷清,宏威皇帝披着一件大氅,站在露台上默默地望着星空,满屋的烛火只点亮了一小半,摇曳的光将他的脸色照得忽明忽暗,好不阴森。
“陛下,栖霞公主在殿外求见。”
汪顺依旧似个幽灵一般悄悄出现在宏威皇帝身后,轻声说到。
宏威皇帝的目光从星空落到了远处的殿宇,阴沉道:“今日众皇子都去了素女宫?”
汪顺点了点头:“太子、裕王、齐王、肃王、辽王、韩王六位皇子都去了,听说最后弄得很不愉快。”
宏威皇帝将藏在袖子里的密报顺手扔进火盆,冷冷道:“真是六个好哥哥啊,让青梧进来吧,这天说不定就要下雪了,别让她冻着。”
“遵命……”
汪顺闻言身子一矮,缓缓向外退去。
宏威皇帝的眼神似乎有些涣散,渐渐地出了神。
“父皇……”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宏威皇帝心头一热,唇角下意识勾起一抹微笑,可只是一个刹那,那抹微笑便消失无踪。
他没有回头,披着半身夜色,半身烛光,淡淡地问:“考虑好了?”
栖霞公主跪在不远处,低着头,没有说话。
宏威皇帝豁然转身,只见栖霞公主一脸蓦然,无悲无喜,心中没来由地微微一痛。
“朕平时就是太宠溺于你,才会让你这般任性。”
栖霞公主没有反驳,安安静静地朝宏威皇帝磕了三个头。
宏威皇帝心中一软,叹了口气道:“你放心,乌力吉胆敢趁火打劫,朕定要他草原诸部血债血偿,用一颗颗人头为你报仇!”
栖霞公主摇了摇头:“青梧只是一个女子,只想好好过日子,不需要流那么多血,也用不着那么多人头。”
宏威皇帝眉头一皱:“你还是不愿意去?”
栖霞公主苦笑一声:“青梧至始至终都没说过一个不字。”
宏威皇帝深深看了她一眼,一字一句道:“那你想要什么?”
栖霞公主望向宏威皇帝,柔弱却又坚定地道:“我想要徐锐……活着……”
宏威皇帝身体微微一震,又听栖霞公主道:“若是徐锐死了,女儿穷尽一生,不惜一切,也会鼓动草原大军踏入北国!”
“你说什么?”
宏威皇帝双目一凝,无形的杀意疯狂肆虐,可栖霞公主就像是一颗小草,在狂风暴雨中东倒西歪,却依旧傲然而立。
“你以为就凭那些泥腿子,朕真的会怕?”
宏威皇帝眯着眼睛,弯下身子,冷冷地问。
栖霞公主道:“也许我们不是您的对手,可栖霞有一颗无畏之心。”
宏威皇帝目光如刀,直刺栖霞公主,而栖霞公主也这样愣愣望着宏威皇帝一步不退。
良久,宏威皇帝挪开目光,摆了摆手:“退下吧,朕就当从没有你这个女儿!”
栖霞公主默默朝宏威皇帝磕了个头,转身朝大殿之外走去。
“哒……哒……哒……”
栖霞公主的脚步轻柔平缓,一步一步都好像踏在宏威皇帝的心上,可宏威皇帝却至始至终都不曾回头。
终于,栖霞公主走到了大殿的门口,就在她即将踏出大殿的时候,那只伸出来准备推门的手却选在了半空中,而她整个人也好像是突然石化的雕塑一般。
“父皇!”
突然,栖霞公主带着哭腔转过身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咚咚咚”地给宏威皇帝磕了三个响头。
“父皇,嫁到草原之后,女儿便不再是大魏的公主,而是乌力吉的汗妃了,从今往后您和母后多保重身体,女儿不孝,就此拜别……”
说完,栖霞公主匆匆起身,甚至来不及擦干脸上的泪珠便转身一把推开大殿的门,冲了出去。
一股寒风透过大门吹了进来,将一排烛火吹得左右摇摆,最后绕着宏威皇帝的大氅消散无形。
寒风甚至没能掀起大氅的一角,却好似吹进了宏威皇帝的心里。
他依旧傲然而立,仿佛站在九霄之上,鸟瞰着自己脚下的帝国,可是就在刚刚那个瞬间,他的心却好像被一柄重锤狠狠敲碎。
“嫁到草原之后,女儿便不再是大魏的公主,而是乌力吉的汗妃了……”
这句话在他心里不停回荡,就好似一柄利剑,将他所有的自尊、温情和骄傲都割得支离破碎。
青梧,他的掌上明珠,从她出生那一刻的啼哭,到十几年来的欢乐笑容,再到方才诀别时的真情流露,所有的一切就好像变成了一幅幅画卷,在他眼前不断变换。
“啊!”
突然,宏威皇帝怒吼一声,拔出墙上的佩剑狠狠斩下,脚边的火盆顿时四分五裂,火花四溅。
“陛下!”
这时,汪顺抱着一摞奏折幽幽走来,面无表情道:“司礼监刚刚送来的奏折……”
宏威皇帝一把扔掉手上的剑,心中所有的怒火、不甘和屈辱也都好像瞬间消失,又变回了那个冷血无情的皇帝。
他从汪顺手中拿起一本奏折,随意翻了几页,冷笑道:“都是这一类奏折?”
汪顺点头道:“全是保徐锐的奏折。”
宏威皇帝咬着牙问:“太子、辽王、裕王都保徐锐?”
汪顺点了点头:“除了刘异、肖进武等少数几个人,其他重臣都联名上了折子,要保徐锐。”
宏威皇帝脸上闪过一抹寒光,一把将汪顺手中的奏折扫到地上,怒道:“杀人,杀人,都在逼着朕杀人!”
汪顺连忙跪下,惶恐道:“陛下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宏威皇帝一脚踏在散落满地的奏折上,狰狞道:“全天下都想让朕难堪,但他们小瞧了朕,朕要天下都臣服在朕脚下,朕要和朱震一样,做个千古大帝!”
南书房外,负责送奏折的司礼监小宦官低着头,问身前的胡淼道:“干爹,那些奏折明明都是保徐锐的,为何圣上却说是在逼他杀人?”
胡淼冷笑道:“正予啊,你虽然在司礼监混了这么久,可终究还是嫩了点,有时候杀人是不用刀的,这些奏折就是刀,杀人就是救人,救人反而就是杀人啊。”
正予一愣:“干爹我不明白。”
胡淼叹了口气道:“圣上虽然是一代雄主,可他毕竟也是人,是人就有喜怒哀乐。
这次乌力吉趁火打劫,从圣上手中硬生生撬走了栖霞公主,而圣上却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便是对圣上的莫大羞辱,圣上如此雄伟之人,怎会咽得下这口气?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而徐锐就好像一块碑,只要他还活着,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圣上这份羞辱的存在,每一次见他,甚至想起他,都会像被人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原本以圣上的心胸,勉强也能忍辱负重,留徐锐一条生路,可是这个时候那些人来保他,就是要故意留着这份羞辱,在圣上的伤口上撒盐。
这不是逼着圣上杀了徐锐又是什么?”
“哦,原来还有这么多道道……”
听完胡淼的解释,正予由衷地感慨了一句。
说到这里,他好似想起了什么,又问:“干爹您觉得徐锐这次能过关吗?”
胡淼摇了摇头:“原本悬,很悬,但栖霞公主这一表态之后就不好说了,究竟还是看圣上的气量罢了,总之咱家还是不看好啊!”
正予费解道:“既然干爹不看好徐锐能过关,徐锐又和王顺德走得那么近,您为何不趁机……”
胡淼一脸阴沉地摇了摇头:“徐锐此人非同一般,说不清为什么,即使他已经身处绝境,可干爹我就是觉得他死不了啊……”
“死不了么?”
正予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两只眼睛渐渐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