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刚露出点微曦的光彩,桐叶堆积的阶下,灰衣女子静悄悄地立着,仰头出神,她换上了祈天宫的祭衣,背上一痕雏凤的纹案在浅淡天光的照射下若隐若现。
背后的门轻轻打开,伴着极轻的声响。
寒林正纠结是假作未闻,还是大方地转身打个招呼,便听到身后的人低声唤她,“承华……”
她原本无表情的脸霎时沉了下来,“殿下在唤谁?!”
“这里除了我们二人,难道还有旁人?”翟川对她的怒意假作不知。
“……我没有别的名字。”寒林敛了眸子,缓步走下台阶,一手扶着一株桐木,说得斩钉截铁,“寒林没有别的名字了。”
“大祭司曾对你寄予厚望。”翟川跳过了这个难以进行的话题,没再为难她。
寒林霎了霎眼,手指轻轻扣住桐木,仰头望向流光渐起的天穹,“那么,现在呢?大祭司已经放弃我了吧……”
是的,她曾经有一个名字唤作“承华”,以表明她传说中神女承瑶转世的身份,足见商靳寄予了多大的希望,可如今呢?
她已经离开了太久太久,她不信任商靳的同时,必然也得不到商靳的信任,而翟川昨日那么容易就答应助她离开,多半也是因为知晓商靳的打算吧?
是要让她永远留在祈天宫中吗?像祖姑姑商沂一样,永不离开那里。
还是……?
“天气这么冷,你们穿成这样就出来了?!”少女吃惊的声音打破了猜哑谜一般的对话。
旭华飞快地跳上台阶,瞪了他们一眼,低声数落,“殿下,虽说你近些年身子好了许多,但也不能这样作践。还有,太子妃看起来也柔柔弱弱的,怎么经得起深秋的寒气?”
寒林不禁低下头轻笑,心头掠过一丝暖意,“旭华,除了师父,还从没有人这么关心我呢。”但她的记忆里却忽然掠过一个模糊的黑影,又令人怀念,又令人不想回首。
梳洗过后,旭华从袖内拣出一枚桃红色的笺子,和昨日的看去一模一样,“这是大将军送来的,说是今日要带着陶小姐登门致歉。”
寒林扫了一眼,蓦地翻掌落下一点幽蓝的灵火,将笺子焚毁,“不必麻烦了,今日我去祈天宫。”
“她去祈天宫……那就说我病着,不见客。”翟川理直气壮地搬出用了数年的理由,想了一下又觉不好,挽了寒林就走,“我还是陪你一道去祈天宫,陶磊总是不敢闯到祈天宫去寻人的。”
“难不成陶磊还敢闯进来么?”寒林拧了眉头,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拍拍袖子,“他身为大将军,怎可擅自闯入东宫?”
旭华摇头,“大将军自己自然不好闯进来,可他那个宝贝女儿才不管这些,一不留神就教她闯进来了也是常事,害得我们每每手忙脚乱地派人去煎起药来,免得那大小姐起疑。”
寒林抿着唇笑,一副恍然的样子,“那可真是辛苦你们了。”
“幸灾乐祸的丫头,一会儿到了祈天宫你大可再嘴硬些,看看大祭司罚不罚你。”翟川暗暗磨牙,若不是当年商朴将陶磊荐来京中,哪里来这些事情,她还有心思在这里开玩笑。
“我几时说过我要去祈天宫?”寒林满意地看到他一脸愕然,一本正经地转向旭华,“旭华,你说说,许你们殿下装病,我便不能说要去祈天宫么?”
旭华眨了眨眼,暗道寒林幼时调皮顽劣,这传言果然不虚,“那……太子妃要去哪儿,咳,躲一躲风头呢?”
寒林抿着唇想了一会儿,忽然抬眸,“我今日要去寻林伯父啊……”
“昨日大祭司来看你,将你的箫一道取走了。”翟川落下一句话,挽了她就走,“跟我过来。”
“大祭司昨日来过?”寒林扶额,虽然不记得了,但她昨日定然十分失态,否则何至于连商靳都请动了。
翟川想了一下,挽起寒林,“去地宫罢,九蓍宫还记得么?”
“……你怎会知道九蓍宫?”寒林抿唇,虽然有几分不情愿,还是跟着他转进了花园。
地宫入口便是昨日的那处小筑,阳光映着水光照进隔扇之内,在屋内流动生辉。
地底却是同昨日一般的幽暗潮湿,在寒林记忆所及之内,她只来过一次,对路径很不熟悉。
翟川带着她停在了一处不大宫室外,里面没有点烛,漆黑一片。
寒林在手中引亮蓝幽幽的灵火,将小小的屋子笼在一片温和神秘的光芒中。
一横小榻,一张长几,几上堆着沙盘、玉椟和蓍草之类用来占卜的东西,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但寒林还能感受到这里厚重的浩气,和莫名的亲切感——那些浩气,似乎有意聚集到自己身边,想要融进自己体内。
“石室书册记载,你生于九蓍宫,因而体格与神血尤为相合。”翟川看着她出神。
“神女承瑶,殁于九蓍宫。”寒林低眉,就算是仙神,终究也会有衰亡的那一日。
这里的浩气是承瑶除了祈天宫的血脉之外唯一留下的东西,她既然承了神血,自然会与浩气亲近。
两人在九蓍宫消磨了半日光景,午后商靳遣人唤寒林前往祈天宫议事,直拖到夜幕降临,才放了人回来。
寒林回来的时候面色很难看,连饭都没吃,沐浴过后直接窝进了被中。
“寒林……”翟川轻抚了她的额角,确定她并未起烧才松口气,“大祭司同你说了什么?”或者说,他们又争了何事?
“没什么。”寒林微睁着眼,没精打采,“大祭司抓我去学术法,我没学会,被他责怪了几句。”
“……这世上还有你学不会的术法?”翟川敛眉,这丫头何其聪明,于术法上的造诣更是祈天宫自来未有。
寒林阖起眸子苦笑,背转了身子低语,“这世间书法何其之多,学不会,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翟川见她不愿说,也不强求,“你好好休息罢。”
夜间睡得迷迷糊糊,只觉有人撩开锦被,从背后抱住自己,寒林轻轻挣了一下,含糊低语,带着些许抵触,“……你做什么?”
“旭华那丫头将另一床被子收去了,分我一半,可好?”翟川将她冰凉的身子往怀里揉进一些,“安心睡罢。”
寒林后来才觉得,自己那一夜没同他计较实在太失策了。
旭华认定这个法子不错,每到夜间总想尽法子将被子收去一床,教他们不得不挤在一处睡。
初时也就罢了,可时日一长,翟川总喜欢揽着她闲谈,搅得她连觉都睡不好。
“寒林,你今日又去学了什么?”翟川噙着一抹笑意,“我恍惚听说,你被大祭司罚了……”
“抄几遍祷辞而已。”寒林抬一抬眼皮,横了他一眼,“你就没被大祭司罚过么?幸灾乐祸。”
翟川只是看着她赌气的样子笑,相处的日子久了,才能发觉她冰冷的外表下依然藏着那样跳脱顽劣的性子。
只是可惜了,自己同她的缘分很浅,有些事情,只能到此为止,“寒林……”
“翟川,别吵了,我要睡觉。”寒林在他怀里轻蹭,带着几分撒娇的味道,“你身上有很盛的正气呢,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