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隐隐透出一线亮光,商靳和寒林都没说话,灭了手中灵火拾级而上。
台阶尽头通入一处小筑,屋内陈设多由木制,简单精巧,窗下长几上设着棋枰,凌乱地摆成一出残局。
一侧的隔扇打开着,透进窗外湖面反射的水光来,荡荡漾漾,看去似乎是花园中的一处别苑,另一侧一排匝地的的纱幔,隔出内室,应是休憩之所。
商靳带着寒林进入里屋,屋内静悄悄的,缂着凤鸟暗纹的月色纱幔静静垂下,纱幔之外立着数个侍女,全都垂首静默,半点声音也没有。
静待片刻,纱幔中转出一个翠衫少女,两鬓垂髻,十五六岁年纪,看起来好生活泼可爱。
她抬头飞快地打量了寒林,大眼忽闪,七分惊喜,三分紧张,声音轻快,“大祭司可算带着小姐来了,殿下就在里面。”
见寒林唇角微微一勾,少女的脸上荡开一丝欣喜的笑意,暗自思忖,这个祈天宫的嫡小姐生得可真漂亮呢。
“……大祭司?”寒林疑惑地回转眸子,她忽然记起,商靳似乎还没说过来这里的目的,只是一再说为了诊病?
商靳抬眸扫了扫屋内,并没有在意她方才说了什么,冷声唤她,“林儿,随我进去。”
寒林没动,右手没入袖中,手指紧紧扣住长箫,有些微打颤,唇轻轻抿了抿,“大祭司,寒林不愿进去。”
那个一直含笑看着寒林的侍女陡然一愣,周围也是一阵静默。
侍立的那些女孩子们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这位小姐竟然说“不愿”,她竟然敢当着商靳的面拒绝,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商靳在族人面前的严厉谁不晓得,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敢顶撞他,而且还是这么一个看起来柔弱不胜的女孩子。
“随我进去。”商靳面无表情,只声音更冷了一些。
他带了这丫头五年,于她的性子摸得很准,好声好气地与她说话她多半不会听进去,唯有严厉一些她才乖乖听话。
僵持了片刻,寒林咬了咬唇,轻轻颔首,还是随着商靳缓步走去。
毕竟凭她的这些手段,想从商靳手下逃脱已是艰难——还不知屋外是否有所布置,随意涉险不是她的风格。
里面的布局并不繁复,只是安神的香气过重,让人透不过气,床榻上的纱帐静静垂着,光线昏暗,看不清里面的光景。
方才那个翠衫少女一直跟到了里间,一双眼不时打量着寒林,凑在她身边一边斟茶,一边低语,“殿下还未醒呢,小姐且饮茶,我去唤醒殿下。”
寒林始终抿着唇,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叩着手中洁净的白瓷,盘算着如何脱身离去。
“林儿。”商靳侧头,目光落在她发间的白玉凤簪上,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丫头用的仍是祈天宫的簪子,她心里始终是承认自己的身份的罢?
“……大祭司有何吩咐?”寒林缓缓抬眸,手中微不可查地一颤,将杯中的茶水晕出一圈涟漪。
商靳的目光也随着那涟漪一晕,抛开了方才那句,幽然瞥她一眼,“怎么不饮?”
寒林咬了咬唇,她自然不会相信这只是简单的茶水,但她继承了母亲的水灵族血脉,药物并不会对她起作用,或许可以一试……
“不敢,也罢了。”商靳挑了挑眉,这丫头的体质他一清二楚,她饮或不饮都无两样,不过试一试她对自己还存多少信任罢了——呵,果然少到可怜。
寒林垂眸不语,又听商靳沉声一叹,“你离京已有十四年。”
十四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她幼时的顽劣,她幼时的信任,全都不复存在。
“是。”寒林抿唇,勾起一丝怅笑,“寒林今次回来,也不过是匆匆过客,一会儿仍是要走的。”
“……你十九岁了。”商靳陡然抬眸看她,语声渐冷,“你祖姑和表姑,还有你枰姑姑,她们在你这个年纪早已出嫁,连孩子都有了。”
寒林一噎,手中将长箫扣得更紧,她离开京城已久,平日很少将自己当作祈天宫的族人,同时也想当然地以为联姻之事同自己再无关系,可商靳为什么还不放过她?
商靳没理会她冰凉的面色,“四年前,我遣人将这凤簪交与你师父……”
“可大祭司别忘了,四年前我及笄之时,伴在我身边的只有师兄而已!”寒林极不训地打断了商靳的话,冰冷平稳的声音荡出了不少起伏,听起来咬牙切齿。
商靳还以为她是过去那个小姑娘吗?他想错了,今天的她,虽然骨子里仍是害怕商靳,却不再会对他的意思不加违抗,她要试一试,就算明知道自己难以胜过商靳,她也要试一试的。
至于及笄礼……一无长辈见证,于她来说什么都不是——她一步一步长大,靠的是生离死别的痛苦,而不是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
“你这是什么态度?”商靳向她逼近了几步,面色冰冷严峻,似乎有好一番说教,但末了只是化作一声轻叹,“林儿,别闹。”
寒林敛眉,心中蓦地一刺,她幼时也常常听到这句话,那时候商靳虽然也严厉,但还没有现在这般咄咄逼人,不自觉地喃喃低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大祭司,寒林不愿。”
不愿联姻,不愿留下,也不愿再做祈天宫的族人。
“别闹了。”商靳闭目,一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顺手拿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寒林下意识想避,但手腕微微一痛,只觉浑身的力量被猛然抽走,身子轻晃,急忙支在一旁几边,右手斜斜一抖,将长箫护在身前。
俏脸渐冷,阖了眸子不语,果然还是晚了,商靳一出手就制住了自己,她素来体质虚弱,这一番灵力被封,只怕是插翅难逃。
商靳也没说话,只静静看着她微蹙的眉尖和那一张冰冷的面庞,若非情势所逼,他也不想一见面就算计于她。
寂静中,一侧的纱帐一挑,帐中人翻身坐起,缓步走来。
“扶商小姐去歇息罢。”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彷如珠玉相击,铮然作响。
寒林咬了咬唇,缓缓抬眸,唇间噙着一丝冷笑和自嘲,“是你……早该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