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阳光正好,干净明朗。
一个穿着灰色巫者术袍的年轻女子缓缓前行,沿着镜天湖边长长的小径走来。
这是午后的光景,许多青年正在湖中进行今年最末一次清理。
湖底最后一批长成的鲜藕正被挖掘上来,剩下那些做种的老藕和沉落在淤泥中的莲子,将静静沉睡在冬日的冰面下,听风饮雪,做她们芬芳艳丽的梦,以此等待来年夏天,重新生长、繁华、收获。
一轮又一轮的生与死,从来也不曾因为这世间的悲欢停歇。
女子在湖边站定,阳光将她被微风吹散的头发照得透亮,她左手捋了捋头发,右手隐在宽大的袖中,遥遥望着湖中荡舟的女孩子们。
凫水的年轻人不时探出水面,把一段段溅着水花,沾满淤泥的白藕抛上船,引发女孩子们一阵阵笑骂:
“二哥!你把泥水溅到沅姐衣服上了,仔细她明日不搭理你!”
“四妹,沅妹妹可不像你那么爱生气呢。”水中的青年对自家妹子的指控不以为然。
“真讨厌呀,又甩了我一身的水!”这是撒娇的。
“好妹妹,你别乱动,船小禁不起摇晃。”这是年长的女子在劝慰那些打闹的妹妹。
“这群猴儿,这样拖泥带水地扔上来,一船藕倒有半船泥水。”另一个年长的女子叹息。
过了一会儿,女孩子们笑得累了,开始齐声唱歌:
“莫入深宫帝王家,珠玉金粉不足夸。谁得还似初时意,惟见宫禁出飞花……”
“……可怜小家碧玉女,落得白头葬松岗……”
歌声隔着相当远的距离,和着水声听来,就像梦中一样飘渺。
灰衣女子听着哀愁的宫调,勾起一丝遥远的回忆,望着湖面怔怔出神。
日影渐渐偏西,女孩子们拢船归岸,亲切地呼唤水中青年上岸。
可没等青年们都爬上岸,女孩子们就在为首一个年长女子的带领下匆匆赶回家去——
有什么办法呢?鸡鸭还没有喂,浆洗的衣服也要收拾了叠好,还要做饭,待青年们将藕运回家中,晚饭后又得打点上贡的鲜藕……事情确实太多了。
然而生活虽然繁忙辛苦,她们却一点儿也不消沉,当年长女子向青年们交待事情时,几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甚至在湖边做起了游戏,清脆的笑声在湖面上久久回荡。
她们结伴经过灰衣女子身边时,不禁都悄悄地看了她一眼。
这个女子风尘仆仆,没有施一点脂粉,头发挽得干净利索,一看便是行走江湖之人,而且她身上穿的竟是术袍,她是个巫者呢!
要知道,这京城乃是祈天宫的辖地,其他地区的巫者一律不得靠近,她们可都是第一次见过除祈天宫之外的巫者呢。
其实若是仔细看上几眼,她们就会发现,这个女子容貌绝丽,几乎可以用绝世二字形容,不过女孩子们并没有多看上几眼,她们急着回去,边走边叽叽喳喳说着闲话。
说话声将灰衣女子从回忆中惊醒,她远远听见她们说道:
“陛下又在选妃了,不知哪家的姐姐又该遭灾了!”
“你还不知道么?已经定下了城南千门寺附近的木家了。”
“就是呀,所以才要赶着进贡啊。”
“诶,可怜木华姐姐,陛下那个年纪都可以做她爹爹了。”
“你们说宫中该不会有什么恶灵吧?不然为什么每年进宫的姐姐们都年纪轻轻儿的,就病死了呢?”
“指不定呢,当年皇后不也是病死的吗?听说陛下这些年也有些病痛,政务都交给王爷处理,想想陛下也怪可怜的。”
“真是的,木姐姐才可怜呐,我看她嫁给太子殿下才说得过去,至少年纪般配。”
“林姐姐,你倒说得好像你见过殿下一样呢。”
“李家妹妹忘了,四年前的上元节,殿下破例出现在北靖门城楼上观看,我就是在那时节远远见过殿下的,那样俊俏的容貌,而且似仙人一般呢,一点没有外边传闻的那样体弱多病。”
“对了,那件事我也听说过,那年大祭司也在城楼上呢,听说乃是因为那会儿是祈天宫一位嫡小姐的及笄礼。”
“祈天宫的嫡小姐?祈天宫近来哪有嫡亲的小姐?而且四年前的及笄礼,那她如今可不十九岁了吗?”
“这我却不知道,不过殿下平素极少露面,我听爹爹说陛下担心殿下多病早夭,幼时便把他寄养在祈天宫,如今殿下年纪也不小了,却还没有成亲呢,那次殿下跟随大祭司亲自登上北靖门,大家都暗地里猜测,除了将来的太子妃谁能得此殊荣?”
“可谁都知道,那次的及笄礼不过是做做样子,并没有那位祈天宫的嫡小姐出现呀。”
“对了,我记得今年年节的时候,伏羲神上不是降旨么,殿下须得娶一位承有神血的女子,可你们想想,只有祈天宫的嫡小姐才会承有神血,哪里就有了呢?”
“我看这件事……哈,他们这么说,妹妹怎么就信了?”
“环姐姐,难道伏羲神上的意思还能有假?”
“仔细了,进了南绥门可别再说这些了。”
“知道啦,阿姐……不过,我上次听爹爹娘亲悄悄说起,大祭司原本还有一个嫡亲的孙女儿,她好像就是那一年及笄礼上没有出现的嫡小姐,她……?”
“才说了别管什么帝家是非,乖乖进城!”
这一次,做姐姐的喝斥可真是带了怒气——谁不知道那件事情,胆敢在京城里提起,一旦被祈天宫知晓,有几条命可以死?
灰衣女子目送她们走远,轻敛着眉摇头,右手斜斜一抖,一支乌亮亮的长箫落在手中
这支长箫由玄铁铸造而成,分为上下两截,箫身圆润光滑,上面镌着一方奇特到有些诡异的纹案。
幽咽的箫声在水面上回响起来,正是刚才女孩子们所唱的调子。
只是女孩子们唱的内容虽然无奈,却仍然充满了青春的气息——毕竟是不知愁的年纪,而她的曲子却是低徊幽咽,使人不忍听闻。
在镜天湖边收拾藕和船具的青年们不禁一齐望着她,不知她究竟是从何处来的,又有着怎样的坎坷经历——不然,她的调子为什么这样幽怨悲伤呢?
一曲终了,女子抬头望了望天色,捋捋头发,袖起长箫沿着女孩子们的那条路,向东一转,从东平门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