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忐忑,父皇却正是心情不错,这一时我随他千波殿用膳,父皇与我闲谈起不少往事,难得他态度和悦,虽让我心觉受宠若惊,但亦不自觉缓下心神,非但对丹凤是否会再作鲁莽有片刻忘怀,甚至还敢放胆与他论起这二十余年来人间感怀。
我提起人间,父皇面色略沉,不过他对人间那般时光短浅,人力若蝼蚁之状倒也好奇,“衍儿,前时你初回灵界,非求着父皇送你去人间争一番帝王业,在那人间你毫无灵力可依,到最后那所谓的江山可曾收入掌中?”
父皇一问,难得我对此尚有些自得,不觉一答道,“父皇,儿臣又并非但有灵力可依,其实在人间儿臣身侧有不少贤臣能臣,若按彼处时间计算,儿臣自弱冠下山及至此番回来五灵,其间大约近七载,从一无所凭至势成诸侯,再到最后勉强也算君临天下,顺应人心,诸方制衡,实比单纯强力武力要好用一些,父皇,人间众生皆无灵力,不比灵界五族泾渭分明,但其中杀伐制衡倒也另有一番不简单……”
我知父皇眼中,人间所有或许还不如他手中一盘棋,因此此一刻论及人间,不觉即多说几句,而父皇闻我言果一声嗤笑,“哦,不简单?再不简单,争来的天下也不过一瞬间,衍儿,若说你前时未曾忆起过往,对那人间有所眷恋倒也罢了,可今时一切俱复,你为何总也对彼处好似纸画的江山颇多留恋?”
人间不比五灵显而易见,但人间当真一无是处倒也未必,其实当初九翼王曾与我提起过人间与五灵难分难解,但相比人间,灵界灵力神力愈盛,则相对挟制抗衡愈多,事实上两界优劣,实不该武断分辨,而我今时以己身体会,虽不敢直言告知父皇,说我在那人间留得多少遗憾必须弥补,但若论起人间长短倒还有些说辞,“父皇,不知你可还记得从前你曾命太傅修「龙帝海事纪」,其中一卷提及我水族先祖中曾有人觅得海外山,山外海,大约正是个如人间一般的百岁轮回之世界,先祖慨叹世外竟有人与我等互不通晓,更有疑思却问道,这茫茫时空,不知可有比之我五灵界,更为长远更富神力之世界,非止千年万年一轮回,竟是一轮回动辄百万千万年?”
我提起先祖之记,意在让父皇对人间稍作正视,然我又怕他斥我从前就爱奇谈怪论,故不及他应声即继续道,“父皇你不妨想一想,其实时间长短,力量厚薄俱不过相对之言,时间短能令得众生勤勉,力量薄能聚合众生协作,父皇,若真有那百万千万年的世界,或许因时光太长,力量过盛,还能不能叫人凭心而动都说不准了。”
我一叹虽有些强言为人间作辩,但也确实出自肺腑,而父皇闻后竟直直看我,面上表情只好似若有所思,正是我被他看得心下紧张时,他却避开此话题道,“好了,这些话先不说了,你现时回来便是真回来了,父皇不管有没有那什么百万千万年的世界,但灵界强过人间是事实,你舅父说过,人间不过一处幻境,从今往后,衍儿你什么都不许多想,安心待在父皇身边便好。”
父皇果然不接受我一通说辞,但尚好他亦未有任何不悦,而我心虽不愿此一生所谓安心于他身边,但此刻也不敢不点头回应,我当下复垂首无言,父皇却一笑道,“怎么了?父皇又不曾斥你胡言,衍儿怎的又委屈起来了?”
在父皇身侧我怕真是毫无半点当年青龙帝底气,甚至因过往多方荒唐不堪事,我在他面前大约连年少时太子之坦荡也不比,而今时父皇一问稍带戏谑,直叫我除却“不敢”二字,竟仿似不知还能如何应答,而我自觉不济正是面红,父皇却毫无预兆问起道,“衍儿,你回来五灵已有三五时日,父皇问你一件正事,前时陌阳渡父皇曾明令彼三族族长百日内泱都请罪,以衍儿你与他等多年往来,你认为他等何时会来泱都?”
父皇忽有此问,直叫我措手不及,甚至千波殿外当下一阵水波作响,也不知是否丹凤在此,那灵珠因我心绪之动而动,而父皇眉梢一挑,似有察觉,不由更叫我心虚胆战,回神忙道,“父皇,彼三族族长俱非易相与之辈,他等既是陌阳渡一战败于父皇之手,说不定,说不定根本已不敢贸贸然前来泱都……”
虽说凤百鸣今时已至泱都,但我仍然怀抱他三人能够随我心意而从长计议的幻想,而父皇闻我言当下嗤笑,“是么?衍儿,你想不想与父皇打个赌,赌一赌你那三位知交故友来不来泱都?你若赌赢了他等不会来,那父皇便叫你全权处理陌阳渡战事余波,你若赌输了,那,衍儿可就莫要插手父皇会如何处置那些个大胆狂徒,如何?”
父皇一言提及“处置”即叫我心觉不妙,再者,莫说丹凤如今已身至泱都,纵算我尚有可能劝他离去,但对于麒麟与幽无邪,以我对他二人了解,恐怕此一赌我还真不敢与父皇赌。一时间心下不定,我良久未有回应,父皇竟是取笑道,“衍儿这是不敢与父皇赌,还是说心里早即预料到,若赌了,也必定会输?”
父皇一言虽说略带笑意,但我却不敢以为父皇他真的只是说笑而已,片刻斟酌,我一咬牙但思道,乘他今时心情尚好,我莫如将从前与那三族族长之间恩怨纠葛俱陈述一番,也免得父皇将这五百年来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传言当真,麒麟那厮倒也算了,万一百鸣兄被父皇无故迁怒,那岂非全赖我?
顾不得丹凤可能在旁,我一抬首直面父皇,“父皇,其实当初儿臣在位,灵界五族之往来,那有翼族七翼王是儿臣一手扶上尊位不提,而彼三族,灵兽族虽明面上与我水族交好,但那灵兽长最是祸心不除;而幽魔君主因九幽不稳多半骑墙观望,但关键时尚能助我一臂之力,终究是友非敌;至于羽帝丹凤,或许父皇印象中总以为水羽宿敌,的确,儿臣确实也曾与丹凤千年宿敌,但及后机缘巧合,我与百鸣兄却是真正的歃血盟友,实实在在的过命之交,父皇,儿臣知你心中对如何处理他三族必有计较,但儿臣斗胆请父皇区别对待,羽族早已与我水族盟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许多年来,丹凤对我水族从来鼎力相助,哪怕此番陌阳渡他与父皇相争,也全该怪儿臣……”
我知三族族长前来泱都或许不可避免,这一刻惟愿父皇能消解对羽族之仇怨,莫与百鸣兄起冲突,而父皇闻我一番陈词,一时竟面无表情,他取过手边酒随意一饮,“唔,衍儿总算是舍得与父皇说起过往事来了,很好,继续。”
父皇这一句“继续”,我实不明其意,其后半晌,我来回斟酌亦不知该如何作答,到最后竟为他冷笑提醒道,“衍儿这又是在装傻逃避了?既然族间利害言述完毕,那是不是也该继续说一说你与他等之间‘斩不断,理还乱’的私情了?”
“啊?”,父皇提及私情,我心下一颤,“不,父皇,没有私情,儿臣与他等之间没有私情。”
我惊声否认,父皇却仿似对我反应早有预料,他当下再饮一杯,言出已有明显警告之意,“衍儿,父皇不喜欢你自欺欺人,今日暂不论灵兽长与幽魔君主,你只管将你与羽帝之间种种都据实说与父皇听,若有半分隐瞒,到时候父皇去问你那羽帝好哥哥,只怕自他口中说一通,衍儿你可就莫怪父皇手下不留情了。”
父皇只问丹凤,直叫我疑心是否百鸣兄已为他发觉形迹,这一时心慌,竟至于几番自我安慰,不,不会的,今时我在父皇身侧,青龙息足可掩过那灵珠之息,父皇应不至于察觉,然父皇言出未及我回应,片刻即一挑眉近乎逼问我道,“当真没有私情?”
“没,没有”,下意识我仍是否认,但眼见父皇愈见不佳的面色,却实在是不敢再欺人自欺,“父皇,儿臣与丹凤本该只有兄弟之谊,但从前因缘误会,我与他,我与他之间确实也曾……,也曾发生过非止兄弟之谊”,结结巴巴言至此,我已不敢去看父皇是何表情,我不知下一刻父皇会斥我荒唐不知羞耻,抑或是仍然迁怒于丹凤无礼猖狂,惶惶中竟不自觉欲起身后退,然未及我真有动作,却被父皇轻点桌沿示意好好坐下,“这么说,五灵传言,青龙帝对羽族青眼有加,丹凤帝为求爱死缠烂打,没传错了?”
父皇这一问语声阴沉,而我自知再说下去恐怕会愈说愈错,适得其反,况且今时丹凤极有可能近在我咫尺,更叫我不敢轻举妄动,乱作解释,一时间我但骂凤百鸣害我进退两难,只怕我想好的今后与他仅止于兄弟之说辞父皇还没接受,到时候他却会第一个跳出来……
片许沉默,我心下羞臊与惊慌并一处,恼火与无奈再交杂,下一刻竟不知是吃错的什么药,居然一起身对父皇抱怨道,“父皇,儿臣自知过往曾惹下一众荒唐,甚至今时回返,已然不敢去查问什么五灵传言,真真假假,可是儿臣自问行事并无亏损,也从不是什么风流多情之人,父皇,你可知当初儿臣在位千年,这灵界传的是青龙帝性冷无情,纵丹凤他等,亦多曾贬损于儿臣,说什么儿臣满脑子都是帝王术,然不知从何时起,他等竟对儿臣表起爱意来了,可论灵力,儿臣不在他等之下,论手腕,也不在他等之下,真不知道儿臣能有哪处叫他等心心念念,口口声声爱个不停的。”
我此言出,父皇当下失笑,而我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只感觉腾的一声浑身发烫,怕是连脑子都窘得糊成了一片,此刻眼见父皇起身来,我更是不自觉连步后退,“儿臣该死,请父皇恕儿臣失言之罪……”
然父皇近前来只强行揽过我去,他一手抚上我面庞,掌心贴于我面颊,拇指则更是轻缓摩挲,而我紧张得心下咚咚直跳,却说父皇也没多饮几杯,为何竟仿似略见醉意,到最后父皇轻轻一吻落于我面上,“衍儿,你简直是毫无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