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早起立于驿馆外高山上,晨风吹面来阵阵清冽,而灵兽长宿醉竟也早来拜望,此刻我闻他脚步声至,正是一回身问道,“酒醒了?”
我此一问略见戏谑,难得麒麟闻之倒也颇见尴尬,他当下颔首算是肯定,我则淡淡笑道,“酒醒了好,酒醒了我们谈正事。”
开门见山,我并未与麒麟多作寒暄,此刻回望群山下莽川汤汤,水势之盛总叫我心下不安,虽不明因由,但我恐怕这许多年来的五灵平衡堪堪即要不保,甚至自那禁城毁塌,灵界种种已大有席卷人间之态。
按下腹内所思,一回首灵兽长已至身侧,我开口只道,“朕非常担忧丹凤目下处境。”
我言出即道羽帝,灵兽长当下面色一变,想来若在从前,这厮不知又要编排出多少无理,难得今时倒好似克制了几番,欲言却终是静待我下文。而我见他如此不觉好笑,轻声一叹后复又道,“丹凤遭遇我父皇,重伤不会有假,但命殒倒还不至,前时朕在这人间曾举兵征伐龙廷,取下渭南后方知雄关大火,经年不熄,朕疑心这一切会与羽帝相关。”
“灵兽长,禁城毁塌,水势大盛,朕不知你前时短暂回返五灵可曾发现任何异状,但就朕忽而忆起往生来看,五灵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异动,再者,灵界五族,相生相抗,如今羽帝下落不明,朕是担心炎灵式微,更叫水灵一发不可收拾……”
我一言道出五灵失衡之忧,麒麟会意倒也未再如前时一般几番强调丹凤凶多吉少,此刻灵兽长眉峰深敛,一答却道,“龙衍,不瞒你说,自当初连云山地成江海,水灵之势便日益浩荡,若这些年来五灵还有你青龙帝调度转圜,想必早会对水灵加以控限,可是你知道你那弟弟,虽说是继承了水族帝位,但这五百年来除了发梦几无一毫建树,至于而今得知你青龙衍五灵回返,再一惊动你那父皇,呵呵,你那父皇实在无人可招架,你可知如今玄龙帝灵力盛极,已不在你当年之下,不提克制水灵了,恐怕他不助长水势已是万幸。”
灵兽长言及父皇,颇见微词,而我心知父皇脾性本就严苛好胜,再者舅父曾提起过父皇如今身怀龙神真力,的确叫人心下隐忧,不敢深究。
而我既是忆起过往,虽说悉数为青龙衍一世帝王,但最后汲月潭口魂灭离世,我也并非全不知自己原是苍龙正神,说实话,当初选择魂灭即是选择一了百了,我意在压制龙神觉醒,只是没想到短短五百年内我即已聚灵复生,更是生出人间这一番五灵残境。虽然可喜的是在人间当真如我所愿,百世轮回,全不凭灵力,公子衍或许确有机会一世逍遥,可无奈前缘深种,到今时却将我唤醒来再作青龙衍,重走一遭。
唯一不算糟的是今时我并未如五百年前一般灵力奔涌控制不住,俨然龙神觉醒后灭世之兆,而今我身处人间,尚未觉灵源灵本复合之契,倒仿若正神之力陷入沉睡,而我,莫不竟是实现了当初向往之“一入轮回,再入轮回”?
思至此我兀自出神,良久方为灵兽长一声唤回神来,而我回神不觉自嘲,说什么一入轮回再入轮回,若是真入轮回那我又怎会凭空忆起往生?我只怕是自己太过留恋五灵,也早就只当自己是青龙帝衍,是啊,想当初我可是宁可选择魂灭,也未肯多有半分龙神思绪,那今时不清楚也好,就当是自己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乘灭世之患未显,重塑这五灵与人间。
片许,灵兽长见我始终不语,他以为我是不认可他对父皇不满,而我接下话茬后只道,“我父皇确实不易相与,诚如你所言,若想叫他克制水灵几无可能,朕只求他不枉生波澜便是最好了。”
一论五灵失衡,想必麒麟亦深以为忧,此际一叹水灵过盛后,我复提及灵兽族近况,“对了,灵兽长,前时禁城毁塌,朕闻你提及曾短暂回返五灵,却不知那陌阳关可还好?”
前时父皇大动干戈,岐门至陌阳一线俱为水族威势所逼,而我曾在彼时身返五灵,侥幸以青芒与麒麟幽无邪一解兵祸,可那之后我复回人间有过南海一行,因与九翼王一晌贪欢,非但令舅父难堪,更惹来父皇震怒,虽说今时忆起,我并不悔当夜种种,想来风痕两世潇洒,更有南海留书,苦心点拨我“功至奇伟是罪过,情到深处即荒唐”,那我纵是迂腐至不通人情,或许也不该再将那一夜引以为罪责。
可父皇决不会如我一般想,我只怕当初因我一时来的胆气将他晾在南海,他回去泱都即要再生兵祸,而幽魔族已然岐门受创,大约不会再叫父皇放在眼中,可前时厖夷因我而兵阻陌阳,我恐怕这灵兽族陌阳渡早晚逃不过水族的再次重兵强压。唉,陌阳关,陌阳渡,想当初我一力毁塌连云山,因此而改变嘉迎壅涉格局,却叫这陌阳之地扼守连云川,倒成了灵兽族固壤以拒水灵的第一道哨卡,而今时一旦陌阳失守,水灵必然益发浩荡,甚至有可能会累及连云所剩半面山体,那到时候,岂非为祸?
我本一问陌阳还算寻常,然细想起来却止不住心下惶惶,而此刻麒麟正是与我相视,他见我表情不对忙接口道,“龙衍,前时本座回返五灵只一瞬,实在是无暇多作了解,至于那陌阳渡,当初得你青龙帝相助,你水族退兵后似乎还算平稳,不过,而今你可是担心你那父皇会卷土重来?”
麒麟实言道他并不知陌阳近况,而我闻此敛眉,只又问道,“那最近,在人间这百越境内可有异状?”
听我忽又问起百越异状,麒麟略见不解,不过难得他前时全力倾注于贞儿,昨夜又喝的酩酊大醉,这会儿解我意后当下惊声,“不好,本座日前闻报,说是山回关山洪暴涨……”
山回关,不就是陌阳渡么!
而今之际人间与五灵益发相融,自上回父皇莽原发怒,百越王城便暴雨倾盆开始,越往后,则五灵一动,人间亦动,今时山回关山洪暴涨,想必那陌阳渡已遭水灵侵袭,而此刻未及再往远处想,我当即出口道,“灵兽长,你须先回五灵,无论如何也要守住陌阳渡,陌阳渡乃是草木固壤之依托,一旦失守会有什么后果你应该比我更明白。”
言出麒麟当下领会,而我一句叫他守住陌阳,大约也有些过于理所当然,想那陌阳渡地势平缓,于他灵兽族几无纵深屏障,再者当初他与幽无邪同盟以抗水族,尚疲累吃力几至招架不住,如今莫提幽魔族是否还有余裕相助,就算是幽无邪再次调兵前来,这陌阳渡若要想守住,怕也是万难哪。
麒麟见我面色沉重,应知我忧心何处,此刻他思虑片许,却对我道,“龙衍,水灵强盛固然势不可挡,但以陌阳渡草木生发之势本座并非全无把握与之相抗,只一点本座无法,若是寒水灵侵袭,一旦水凝成冰,那草木山石则尽为其瓦解,龙衍,不知你对此……”
麒麟问我可有对付寒水灵之法,而我从前身为青龙帝,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轮回过往,自己竟会有一天在此指点他灵兽长与我水族一争高下,还是说,今时莫若我先回一趟五灵,再试着劝一劝父皇?
心下忽一阵繁复,我未答麒麟只不住摇头,若说未有南海一议时父皇还能听我几分言语,可如今只怕他一见我便要怒起,更可怕或许我那不堪回首的过往俱已为其知晓,真不知他玄龙帝眼中曾经温良自持的太子都成了什么模样……
以父皇脾性,必不会将水灵强盛引为祸,恐怕这会儿多少言辞在他面前俱是废话,再者,前时我是懵懂,稀里糊涂时与他作下一夜荒唐,可父皇并非不知我是他亲儿,那他又怎可如前时那般对我?罢罢罢,数日前禁城忆起过往,我唯一肯定的便是今生无论如何再不敢与父皇对面,莫说今时我根本察觉不到自己有恢复灵力之兆,哪怕我是如从前一般身怀十成灵力,到了泱都那也逃不过被他软禁思过,非但起不到半分作用,就怕还要再生事端。
念此,我平复心境,复对麒麟,“灵兽长,五灵相互制约,若要对付寒水灵,唯有联合灵力胜于其的炎火灵,可是如今羽帝下落不明,羽族自顾无暇,就算是朕出面相求,九天恐也无力助你啊!”
言至此,问题的症结还是丹凤安危,此刻麒麟一闻我语声忧急,自是明白目下境况堪忧,而我心下默念,天知道陌阳之地看是仅关乎灵兽族镇灵之本,但事实上怕已是连云垮塌后维系五灵平衡的第一块根基,而此刻我不知麒麟是否悟及此处,却闻他一语道,“龙衍,你何时才能真正回返,重掌五灵?”
他忽有此一问,却叫我闻之一愣,重掌五灵?
呵呵,灵兽长或许幡然回悟,如今的五灵界哪怕是父皇不兴兵四方征讨,水灵亦已广而为祸,他现在是知道想念从前那个克己自制的青龙帝了,希望青龙帝能出手对水灵加以调控以保五灵相安,可而今既生人间,我又毫无恢复灵力的迹象,真是天才知道我该如何应对,方能解那五百年前自己留下的旧祸端了。
山前一议,议毕我与麒麟都忧心忡忡,我知道自己在人间定有得多少事未完成,若不然不至于如今时一般毫无灵界掌控之力,而灵兽长简单收拾心绪,即刻便须回返莽原以解陌阳之围,到最后我送他灵塚前往五灵,麒麟几番欲留诏交代百越宗亲,意在让我以公子衍的名义代政,而我几番阻他,只道,“好了好了,朕不是不知你心意,不过如今人间,所谓诸方势力,大多由五灵众人命殒而聚灵,他等既是都忆起了过往,难道还敢对我青龙衍心生违逆不成?难道你还怕朕摆不平这些所谓诸侯相争,帝王权谋么?”
我此一言也是自傲,而麒麟闻之面露了然,片刻他自嘲一笑,“也对也对,这么多年来五灵王侯将相,该是本座最知你龙帝手段,可时至今日,本座却还一厢情愿作这多余之举,真是贻笑大方了。”
麒麟言毕未再多有废话,而我随他行于那百越禁地,愈往深处则愈觉灵息不定,看来前时他道灵塚通道似有若无应该不假,不过万幸今时那通道尚现,麒麟欲往前行却又停步望我,而我心知他此一去必然苦战,说不准还会命悬一线,不由得开口安慰道,“灵兽长,朕本欲修书一封请你代转我父皇,可又怕到时候不起作用,反累你灵兽族愈加困顿,不过你放心,这些天来朕总感觉丹凤一直未现身灵界,说不准是被困在了人间,朕一定尽全力寻回羽帝,尽快让他助你炎火灵,再有,陌阳渡事关重大,牵一发而动五灵,朕决不会袖手旁观,一旦时机相宜,朕会回去的!”
言至此,也算是我与麒麟的一个定心丸,而灵兽长闻之不住颔首,却也苦笑频频,他近前来似是情不自禁欲与我相拥,而我四顾这百越禁地,入眼满目的云纹碑上果是他灵兽长留下的道道刻印,说什么「悦吾爱,勿相逼」,这厮怕不真是魔障了?
然今时或许灵兽长真情流露,只是一个拥抱我若不允亦未免太过矫情,说起来我既对他无意,那的确也不必刻意防备,此刻我一步近前,瞬及即为麒麟紧紧拥住,我体会得到他满心复杂,怕是要叹他麒麟何时竟会盼我去救丹凤,也感觉得到他心底惶然,不知未来五灵界将会何去何从,唉……
思绪茫然,一别时,借相拥之势我拍了拍他后背,“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