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乾元宫里处置完融崖一案,皇帝心绪大好。等众人都离开了,他带着光禄卿雒渊概和春佗到御花园里散心。皇帝走了一会,觉得有些热,把外边披着的大氅脱掉了。
“陛下,您要珍重龙体,天儿还冷得很呢。”雒渊概说。
“不碍事的。这都仲春了,再过二十来天都要立夏了。我的身子骨强健的很哪。”逄图攸笑着说:“这个案子,总算是定谳了。我看他们俩的样子,应该也都没有什么怨言了吧。北陵郡王那边怎么样?”
“陛下,北陵郡王那边这几日十分平静,并无异样。”
“你不要掉以轻心。我那个王兄与众人不同。你别看他天天仙风道骨、优哉游哉的样子,其实心里面想的深的很。等廷尉和宗正卿他们拟好了定谳文书,你找人去给各宗室全都送一份,这样呢,好让北陵郡王详细知悉事情的经过。要不然,以他的心思周密,必然会发现漏洞。”
雒渊概恍然大悟,原来方才皇帝针对宗室贵戚们说的那些诫勉之语,命令宗正卿整理定谳案卷分送各宗室,其实还隐藏着这个目的,名义上是整顿宗室作风,实际是只是为了让北陵郡王知悉案情经过。这个手法堂堂正正,又浑然不觉。这虽然是一件小事,但皇帝的这个心思,用意之深、手段之不着痕迹,实在是高明之至。这个崇景皇帝,看来真的不是此前那个永诚亲王时候的逄图攸了。
雒渊概小心伺候着。皇帝忽然问道:“对了,分封郡王的宗室名录,你拟的怎么样了?”
“臣已拟好了。”
“很好,今日晚间你递上来,我先看一看。”
“喏。”
逄图攸看着远处,说:“一下子分封出去这么多郡王,不予以钳制,那是绝对不行的。前朝的教训,那都是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啊。那个时候,皇帝和朝廷的窘境,你和我都是见识了的。说心里话,先帝削藩,包括隆武后期,先帝打算全面推行郡守制度,我在心底里,其实是完全赞同的。”
雒渊概大惊失色。皇帝的这番心思,此前竟然一点都没有透露出来过。当时,雒渊概、几位郡王、其他宗室,之所以拥戴永诚亲王而反对隆武大帝,就是因为隆武大帝一意削藩、对宗室亲贵日益刻薄,而永诚亲王逄图攸力主保留郡国制度并优容厚待宗室。彼时的永诚亲王逄图攸还为此而和隆武大帝闹翻。怎么此时此刻,皇帝又说自己赞同隆武大帝削藩的主张了呢?如果这样,那逄图攸得位的权力基础岂不是荡然无存?如此说来,几日前皇帝与几位郡王拟定的恢复郡国制的国策是不是要推翻?可皇帝明明刚才又问到了分封郡王名录一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雒渊概心里又惊又乱又害怕,不敢多说一个字,默默地跟着往前走。
逄图攸注意到了雒渊概惊慌失措的神情,失笑地说:“你不用奇怪。我如此说,并不是要改变既定的恢复郡国制的新国策。不过么,不能恢复到前朝大郜时期异姓郡王的郡国制度,也不能恢复到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他们想要的那种分封郡国完全独立于朝廷的制度。”
雒渊概还是不明了皇帝的心思,停了下来,鞠躬道:“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你是豪门世家出生,一直在圣都中枢,没有在分封郡国里待过,不大明白郡国制度的真正意味。你知道么,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在他们的郡国里,和我在圣都里毫无区别。为什么呢?因为郡国里的人、事、军、财诸权,全都由郡王一人执掌,朝廷对他们根本无权过问。只要他们不作乱,朝廷就不能对他们怎么着。我虽然名义上是皇帝,可并不是一人独尊,这天下,我是和这些郡王们一同分享的。”
“陛下圣明烛照,非臣所能见识。”
“更可怖的是,这些分封出去的宗室郡王,比那些异姓郡王更不可信。”逄图攸摇着头说。
“哦?”这是雒渊概没有思考过的问题。
逄图攸披上大氅,在一块向阳的大石上坐了下来,看着远处高耸入云的乾元宫的飞檐说:“试问天底下谁不想去坐乾元宫里那个御座?地位越尊崇,离那御座越近,心里对那个御座的执念就越不能遏制。这些宗亲一旦分封出去做了郡王,离皇位,可就只有一步之遥了。他们血统又正,位分又高,对皇位的寄望比那些异姓郡王更炽、更旺。如果不加钳制,诸王必定会兴兵作乱。我想啊,不用等到三四代之后,我在位期间,估计这些宗室分封出去的郡王就等不及喽。”
“陛下,这……过虑了吧?”雒渊概大着胆子说。
“哼!”逄图攸用手指了指雒渊概,笑着说道:“过虑?你呀!这些宗室拥立我继了大位,个个都以为自己有拥立的大功,理应受到巨大的封赏。我就是分封他们做郡王,给他们的郡国扩展疆土,他们又岂会心生感激?尤其是北陵和甘兹,他们本来就是位分最尊的开国功勋郡王,我就是再给他们并进去更多疆土,他们心里又岂能泛得起一丁点波澜?对于他们来说,坐在郡王的王位上,心里想的,就是乾元宫那个位置了。”
崇景皇帝的长处就是深知人心,在做永诚亲王的时候,就是用这深知人心、设身处地的宽仁,把那些宗室们搓拢地服服帖帖。当时,雒渊概和那些宗亲们只是觉得永诚亲王宽厚,甚至有些妇人之仁,但现在想来,那何尝不是永诚亲王深思熟虑之后、有意为之的策略呢?
但关于皇帝刚才说的宗室比异姓郡王更不可靠的判断,雒渊概却不能完全接受,于是说道:“可是这些宗亲总比那些外姓的郡守要可靠一些吧?”
逄图攸舒出一口气,接着说:“这个么,我说不好。我没有和那些郡守们厮守过,自己也没有做过郡守,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但郡守制,起码有两点是可取的。第一呢,就是任命权归朝廷,权操于上,一道圣旨,郡守就免掉了,这比那些世袭罔替的郡王,操控起来就方便多了。第二呢,施行郡守制的那些地方,税赋交上来的也多,进贡的东西也好,这是那些郡国所万万不能比的。但你说的也很对,他们毕竟都是外人。而且,这些郡守原来的时候都是名臣名将,是真刀真枪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个个都是全挂子的本事,放他们在一个郡里大权独揽,他们要是犯上作乱,比那些富贵堆里长起来的宗室分封郡王们,可是难对付多了。所以,我对那些郡守呢,总归也是觉得不甚放心。”
“陛下圣明。那该如何是好呢?”雒渊概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今日所见之皇帝,可能才是逄图攸的真实样子,此前的永诚亲王大约只是逄图攸可以扮演的一个角色而已。雒渊概打叠起全部的精神,倾听着皇帝的政见。此前二三十年,雒渊概从未听到过逄图攸认真议论过任何政事。在此前的雒渊概看来,逄图攸,就是跟着时任卫尉卿的逄图俐的附庸,就是在隆武大帝的优容之下纵情声色的永诚亲王。可自从逄图攸继位之后,雒渊概越来越觉得,自己可能大错特错了。雒渊概觉得,皇帝的本心藏的太深了,深到根本无法探究,就连自己这个时时刻刻常伴左右的核心智囊,都未曾探究到万分之一。这让雒渊概无比畏惧,是一种从心底里发出来的不可战胜的畏惧,比对隆武大帝那种威仪隆盛的畏惧更甚、更不可化解。
逄图攸脸上泛着光彩,笑着说:“我想了个法子。把这两个制度结合起来。”
“陛下的意思,还是施行郡国郡守共存共治么?臣愚昧,那岂不是和先帝刚建国时的国策一样了么?”
“不。不是共存、共治。是共存,但分治。”皇帝摊开两个手,然后合在一起,道,“我的意思是,将郡国制和郡守制,合二为一。每一个郡既有郡王,又有朝廷任命的郡守,这就是共存。”皇帝举起左手道:“祭祀、军事之权,归郡王执掌;”举起右手道,“行政、财政之权,归郡守执掌。这就是分治。”逄图攸两只手晃动着说:“郡王、郡守互不统辖,都对朝廷负责。如此,郡王有位有兵却无权无财;郡守有权有财却无位无兵。而且,郡王、郡守共处一郡,必然矛盾丛生。如此,朝廷就可以居中协调,左右逢源,予取予求。”
崇景皇帝一番话,让雒渊概醍醐灌顶了。雒渊概一撩前襟,跪了下来,说道:“陛下高瞻远瞩。圣明无过陛下。陛下,圣明啊!圣明啊,陛下!臣心悦诚服,心悦诚服。陛下,臣敢断言,郡王郡守共存分治之法一经施行,用不了十年,崇景盛世必然来临。臣为天下臣民幸。臣为天下苍生贺。臣为陛下,贺!”这是雒渊概发自心底说的话。雒渊概没有想到,逄图攸此前一直声色犬马、醉卧花丛,对政体这些深邃的考虑是从何而来的?雒渊概自诩是极有天赋之人,日日思索权术之道、理政之法,但逄图攸关于政体设计这般睿智的政治措置,雒渊概自己是万万无法想得到的。雒渊概对皇帝的敬畏更进了一层,同时,雒渊概也被皇帝无与伦比的圣明激发地雄心万丈了。
逄图攸扶起雒渊概,满脸兴奋地说:“哈哈哈哈。你起来吧。还是我方才说的,很多事情你并没有经历过,因此体悟就不深。我天天与那些郡王们在一起,他们的心思啊,我最知道。你嘛,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么。”皇帝差一点就顺口说出来,即便是他自己,也是继位之后,坐到乾元宫正殿御座之上之后,在乾元宫东阙里深夜辗转难眠、万重高压之下,才想破的这些道理。逄图攸原本还不是很明确,这个“新郡国制”是不是真的可行,但看到心机颇深的雒渊概真心诚意地恭维颂圣,他终于完全的自信了。
逄图攸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心情很好地说:“圣都里啊,地气还是太寒,这都仲春,快到立夏了,御花园里可还是没有什么可看的。”
雒渊概心里也很兴奋,憧憬着大刀阔斧的新政和指日可待的盛世,那将是在他的筹谋和推动下开展的新政,也将是他协助皇帝开创的盛世。雒渊概笑着,回道:“陛下,大丧期间,宫里不能摆花。但育林苑里有温泉水暖着地气,珍卉很多,陛下移步,到育林苑里赏赏花吧。”
“育林苑就不去了。我去看看那些琉川舞姬吧。”
“陛下,啊…可是,那秘药,臣还没有配好……臣有罪……”
“无妨。我今日心里痛快。案子办的漂亮,政事也有了头绪,我心里松快。今日就是去看看她们,让她们给我跳跳舞就行了。琉川舞姬么,人家的看家本事还是‘舞’哟。哈哈哈。也不要声张,其他人都不用跟着,也不用宣协律都尉去侍奉,让他们好生待在太庙里吧,先帝的大丧要紧。让太庙里大丧上的乐工过来侍奉,不光是不吉利,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好话来呢。就你和春佗,带一队南宫卫士随行就够了。反正啊,都是在宫里,出不了什么事。”皇帝的心情看上去好极了。春佗和雒渊概明白,皇帝这是不想大张旗鼓,免得声张出去,为人所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