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腊的这句问话,似乎勾起了老人对往日的回忆,放下手中的酒碗,抬头望去,看着那些在火光之中变幻莫测的石柱,老人陷入了沉默,双眼之中充满了追忆和悔恨。
过了许久,老人收回目光,看着方腊,面色平静地说道:“方腊,我原本的名字叫沙兴礼,数十年前在江湖中行走之时,因为在易容术上颇有些成就,也曾闯下些薄名……”
听到这里,方腊突然心中一动,忙开口追问道:“老人家,您莫非就是三十年前闻名大江南北的千面侠――沙通天。”
老人淡淡一笑道:“想不到老夫往日的名号,居然还有人记得,不错,我当时闯荡江湖的时候,嫌沙兴礼的名字不够响亮,便改成了沙通天,意思是只要有人作奸犯科、为非作歹、触犯法令,无论是多大的官员,我也要杀个通天,将他捉拿归案、绳之以法。现在回头看看,这真是一个荒唐而可笑的想法。”
方腊静静听着老人的述说,也不插嘴。老人沙通天端起桌上的酒碗,咕咚咕咚干下一碗,抹了一下嘴,继续说道:“刚刚踏入江湖时,因为年少轻狂,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尤其是杀了几个武林败类、朝廷奸臣,赢得一片赞誉声之后,更是浑然忘记了自己是谁,真得以为自己就是人人爱戴、人人敬仰的千面侠了,结果便越陷越深。”
此时山洞外早已经是漆黑一片了,只听得到湖水不断拍打岩壁发出的哗哗声。摇曳的火光,再加上沙通天低沉的嗓音,山洞内显得格外冷萧。“记得那是我踏入江湖的第八年,当时的我,在江湖之中已经有了一些名气,也结交了不少的朋友,其中有一个朋友叫祝朝奉,京东东路莱州人氏,外号青龙刀客,掌中一柄青龙钢刀,在京东东路境内颇有威望。祝朝奉小我十几岁,和我一样,也喜欢天下美食,因此和我颇为投缘,我们俩经常在一起喝酒,一起遍议各地佳肴。一次酒后,他无意中提到,他不久前从青州寿光县路过的时候,听说了一件惨案:一对年轻夫妻,男的叫曹勇,女的叫曹柳氏,两人凭着高超的厨艺,在寿光县城开了一家小饭馆,生意很是不错。不过当时的县太爷是个色鬼,垂涎曹柳氏的美色,居然设计将曹勇打入大牢之中,然后准备霸占曹柳氏,想那曹柳氏也是个贞节烈女,誓死不从,最终选择了跳河自尽。牢中的曹勇听到这个消息,看透尘世,也撞墙而亡。”
听到此处,方腊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暗忖道:看来当年沙通天结交的都是一帮酒肉朋友,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想那祝朝奉,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水浒传》中乃是祝家庄的庄主,朝廷的忠实走狗,发誓要和梁山好汉死磕到底,这种人说出来的话,能够有一半是实话就不错了,看来老爷子是要上当了。
沙通天继续说道:“当时的我年轻气盛,眼中最是容不得此等**小人,闻听此言,当即策马数百里,连夜赶到寿光县城,杀上县衙门,将那县太爷斩于剑下。但事后,我赫然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弥天大错。第二天,城里的百姓听说县太爷死于非命,竟然群情激昂,纷纷要求严惩凶手,更有不少百姓自发前往县衙门,为县太爷戴孝守灵,哭得死去活来之人不在少数。这时,我才明白自己中了祝朝奉设下的圈套,错杀了一个好官,但一切都已经晚矣。祝朝奉那贼人早就逃之夭夭,不见了踪影;朝廷潜龙堂则派出高手四处追杀我,而京东东路的各个武林正道门派也派出子弟捉拿与我,其中人才济济的地鼠门更是高手尽出,扬言不将我千刀万剐,誓不罢休。没有办法,从此之后,我只能隐名埋姓,藏在太湖之滨,化身为一名普通的渔夫,以躲避各方高手的追杀。唉,算起来,这已经过去二十五年了。”
“沙老爷子,后来你可去寻找过那祝朝奉的下落?”方腊问道。
“我也曾悄悄打探过祝朝奉的行踪,不打探不知道,一打探才发现这小子居然是权相蔡京的亲信。那寿光县知县原是朝廷的一名谏官,屡次上书弹劾蔡京,得罪了权相,因此被赶出朝堂,贬到寿光县,做了一名小小的知县。不过蔡京依然不放过人家,便设下圈套,玩了一招借刀杀人之计,要了人家的性命,而我便成了蔡京、祝朝奉选中的那把屠刀。此后我也曾暗中潜入祝家庄,想伺机杀掉这小子,为自己出一口恶气,但可恨那地鼠门实在是跟我跟得太紧,几次都被他们坏了好事,唉!”沙通天长叹一口气道。
“沙老爷子,地鼠门究竟和您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如此不放过你?”方腊面带疑惑地问道。
“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地鼠门掌门人――玉面飞天鼠张光斗,是那寿光县知县的舅舅,我杀了人家的外甥,张光斗自然不干了,唉,我真是交友不慎,一错百错啊!为了躲避地鼠门的追踪,我这些年来不停地东躲西藏,风声紧的时候,便只能躲到这个荒岛之上,待风声过去之后,便以蒋大爷的身份出去打打渔,探听探听地鼠门的动静,这些年来,我真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啊!”沙通天说这话的时候,浑然没有了方才的神采,唉叹之声不断,看来这些年来,他过得确实很不如意。
“沙老爷子,你是因为中了小人的奸计,才误杀了好人,说起来,你也是受害者之一,这事的前因后果,你可以当面和张光斗说清,也好过如今这般遭遇吧。”方腊忍不住出言安慰道。说实话,方腊心底里有点瞧不起沙通天,既然犯下大错,不是坦然面对,而是一味地逃避,这真不像是一位江湖侠客的行径;不过转念一想,贪生怕死乃是人的本性之一,能够看破生死之人,那是少之又少,可谓是凤毛麟角,自己又何必一味强求人家。想到这里,方腊不禁对眼前的沙通天多了几分同情之心。
“方腊,你有所不知,张光斗是典型的火爆脾气,再加上祝朝奉手腕通天,买通了不少地鼠门子弟,这些人不停地在张光斗耳边煽风点火,将我说成是十恶不赦之徒,现在的我是有口难辩啊!”沙通天面带难色说道。
听到这里,方腊心中突然涌上一股侠义之情,他不愿意看到一位昔日响当当的侠义之士,因为中了奸人的圈套,而从此一蹶不振,不断沉沦下去。方腊高声说道:“沙老爷子,你不方便出面,那我去替你说清事情的真相,我亲自拜见张光斗去,我不信这天底下就没有讲道理的地方!”
闻听此言,沙通天眼中倏地闪过一道异样的光彩,连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起来,“方腊,此话当真?你真愿意为我做一回说客,去面见张光斗,帮我说清楚事情的真相?”
“沙老爷子,我并没有糊弄您,我说的是真心话。”方腊斩钉截铁地说道。
“好好好,你身为青竹帮帮主,在大江南北也颇有盛名,有你出面,这事说不定还真有几分转机。”沙通天激动地自言自语道。这些年来,沙通天每天过的都是胆战心惊的生活,睡觉都睡不踏实,半夜经常会被噩梦惊醒,现在终于有了一线希望,也难怪他如此激动。
沙通天极力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站起身来,冲着方腊深施一礼道:“方腊,多谢你愿意出手相助,只要你能帮我摆平此事,老夫自当重谢。”
方腊见此情景,忙伸手拦住了沙通天,诚恳地说道:“老爷子,您不必如此客气,只要是有点侠义心肠的人,遇上这种事,都会挺身而出的。老爷子,我还有几个问题,想向您请教一下,”
“方腊,你尽管问好了,只要我知道的,我定会如实道来。”沙通天爽快地答应道。
方腊点了点头,问道:“沙老爷子,不知那地鼠门的总舵究竟在哪里?我只听说过地鼠门这个名字,但却对它知之甚少。”
沙通天回答道:“方腊,这怨不得你,地鼠门听说在隋朝便开宗立派了,距现在已经有五六百年历史了,一直以神秘莫测著称,门中子弟从不公开露面,多在暗中行事,亦正亦邪,江湖中多将其视为**门派。经过这些年的了解,我也仅仅打探到地鼠门的一些皮毛,希望对你能有所帮助。”
略微停顿了一下,沙通天开始切入正题道:“如今地鼠门的掌门人依然是玉面飞天鼠张光斗,听说他手下有七大弟子,个个武功高强;此外门中还有十三金鼠、二十四银鼠,身手也不可小视。这些年来,地鼠门的势力范围不断扩张,行事也日渐高调起来,已经隐隐成为齐鲁境内一股不容小视的**势力。不过它的总舵依然保持着神秘,并不对外人开放,我偶然间听人说起,在登州境内经常有地鼠门子弟活动,再加上江湖传闻――地鼠门当初便是在东海之滨起家的,我猜测它的总舵应该就在登州附近,方腊你不妨前去那里看看。”
方腊皱了皱眉头,暗忖道:想不到沙通天也不知道地鼠门的总舵所在,看来接下来只能靠自己学盲人走路,一路行一路摸索了。接下来方腊又问了几个问题,无外乎张光斗平日里的为人处事,地鼠门的行事风格、地鼠门的江湖轶闻等等,此外还有祝朝奉和祝家庄现如今的情况。沙通天也并不藏私,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一股脑地告诉了方腊,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
一老一少是边喝边聊,不经意间已经是三更天了,桌上的菜早就光了,一大坛烧酒也已经见了底。经过这一番长谈,方腊倒是长了不少的见识,对地鼠门的认识也逐渐清晰起来,对未来如何和地鼠门打交道,心中总算有了一些底气。
不过方腊心中还有一个疑问,他借着酒劲,开口问道:“沙老爷子,你此前曾说过,这雷山岛每隔三十天都会有一艘渔船过来,给你送粮食,是不是骗我的?”这个怀疑并非没有道理,想那沙通天为了躲避地鼠门的追杀,千寻万觅,才找到这么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地,怎么会轻易透露给外人知道呢。
沙通天老脸一红,也不辩解,只是嘿嘿地笑了几声,端起酒碗,冲着方腊说道:“方腊,你的酒量不错,来来来,我们再干一杯。要不?我们再开一坛?”
方腊摇了摇头,根本不搭理沙通天这茬,这老爷子明显是心中有鬼,不然不会避重就轻,急着扯开话题的。方腊注视着沙通天,双目炯炯有神,一眨都不眨。
沙通天在方腊咄咄的注视之下,有点招架不住了,自嘲地说道:“方腊,都说你是个聪明人,果然不假。我承认我没有说实话,但这些年来,我已经厌倦了逃亡的生活,一直希望有个人能帮我一把,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现在你的出现,让我眼前一亮,在我看来,你就是最合适的那个人,我自然不愿意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我是真心想留你在岛上多呆几天,好借机告诉你实情,说服你帮我出面,所以才出言逛了你一回。”
听到这里,方腊心中颇有些不痛快,敢情人家是早就设好了局,等着自己往里面钻,可笑自己还不知情,自以为做了一件仗义之事呢!不过转念一想,方腊倒也释怀了,虽说沙通天使了一些小手段,但他让自己去做的并不是伤天害理、有悖道义之事;再说了,对于眼前的这位老爷子,自己也是有所企图的,两厢扯平,谁也不吃亏。现在方腊介意的是另外一件事,“老爷子,你凭什么认为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沙通天说道:“方腊,一是你素有侠名,遇到此等事情,想来定不会推脱;二是因为你有一身高超的武艺,西域奇毒摧筋断骨散都拿你没办法,想来地鼠门中应该没有谁是你的对手;三是因为我不会让你白走一趟的,我会传授你一门绝艺,而这门绝艺想来是你现在最需要的。”
方腊心中猛然一跳,忙深吸一口气,装作糊涂,问道:“老爷子,此话怎讲?”
沙通天意味深长地看了方腊一眼,并没有直接答话,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放到桌子上,推到方腊面前,这才开口说道:“方腊,你既然知道我以前的江湖诨号叫做千面侠,就应该知道在武林之中,我的易容术绝对在前三甲之列。现如今,你身为朝廷通缉要犯,如果就凭这副模样出去,恐怕是寸步难行。这里是我以前精心制作的一副人皮面具,先赠送给你,待你帮我摆平地鼠门之后,我会将我潜心钻研数十年的易容之术,悉数传授给你。怎么样,这个条件不错吧?
方腊看着桌面上那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要说不激动那是不可能的。其实当听说眼前的沙老爷子就是昔日的千面侠时,方腊的内心就失去了平静。此次他和苏若彤之所以冒着朝廷的追杀,不远千里,直奔江宁府而来,为得就是寻找隐居在此的一位世外高人,而这位高人就是沙通天。
撤离五龙山之后,方腊曾和鲁安、潘庆等人在宫口镇上秘密聚会过一次。当时鲁安透露了一个消息,据飞鸽堂打探到的情报,江宁府境内隐居着一位高人,精通武林绝学易容术。鲁安的建议是――目前青竹帮已经全面转入地下,而朝廷的通缉却阴魂不散,因此,帮中必须要有个擅长易容之术的人,这样才能瞒天过海,方便青竹帮今后的行事。经过众人商议,决定由方腊亲自出面,赶赴江宁府,争取说动那位高人加入青竹帮。不过一路之上发生了一系列事情,方腊并没有顺利抵达江宁府,但却阴差阳错,在太湖之中遇到了自己想找的高人,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方腊并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拿起桌上的人皮面具,说道:“沙老爷子,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您的事我帮定了,人皮面具我先收下。”方腊并不是迂腐之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青竹帮的利益,方腊选择了接受。
接下来的几天,沙通天将一些易容术的最基本知识传授给了方腊,不过精髓的内容却根本没有提及。之后,沙通天从一处溶洞中找出一条小船,将方腊送到了太湖岸边,两人这才分手告别,老爷子继续隐居的生活,而方腊则继续前行的道路,不过这一次,他肩上又多了一份责任,那就是找到地鼠门掌门人张光斗,化解他和沙通天之间的那段成年旧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