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不想在这个时候哭泣,可是眼泪却自行扑簌簌地落下来,一颗连着一颗,她用手背去抹却抹不完。
她又想起爸,想起那么多年她家没断了地收到过的各种各样的恐吓。都是被爸抓捕的罪犯,或者已经被爸追到无路可退的即将落网的罪犯们送来的。她也曾害怕,也曾不厌其烦,她也曾忍不住问爸:这么不顾一切缉拿那些人归案,就是为了完成警察的使命,想要让正义战胜罪恶么?
爸慈爱地抚着她的发丝,回答说:是。警察是执法者,是正义的象征,所以警员要去维护社会的安定,让所有百姓都永远相信正义终将战胜罪恶。
可是,警员做的却又不仅仅是这样。他不顾一切要缉拿罪犯归案,是要维护律法的公正,可是何尝不是……将那些走歪了路的人重新拉回来峻?
爸温暖的目光落在她面上,爸说:这世上的罪犯,不一定都是坏人,他们有时候也并不想犯罪,只是很多都是一念之差,而且在他刚刚走错了路的时候却没人能给他一把力,将他拉回来。
爸说在他自己的心里,那就是他的责任。他急着要缉拿罪犯归案,是因为哪怕早一天将他们拉回来,那就让他们少一天继续作恶的机会,就不会让他们在那条错误的路上走得更远。
爸坐在灯光里微笑,说:“惩罚是手段,但是目的却是挽救。”
爸说所以中国每一间监狱的大墙上都写着这样八个字:改过自新,重新做人鲫。
仰头,青天高远,阳光温暖。就仿佛,爸依旧坐在灯影里,目光慈爱地望着她。
时年已经知道该怎么做。
她这一生没机会成为警察,可是她是警察的女儿。爸未完成的心愿,都在她肩上。
她收回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再望向远方……
她自己好办,怎么决定都是坦坦荡荡,不觉得委屈;可是,他呢?
她自己跟向远已经有过一段安排错了的婚姻,他已经曾经在旁守望了整整四年。而今天,她还要再度推开他,让自己再戴上另一个男人的戒指么?
他纵然还年轻,可是一颗等待的心还能禁受得起几个那样心碎的四年?
而眼前这个决定,不仅仅是关乎她自己,更要牵连到他,是一个关系到他们两个人未来的决定啊。
她该,怎么办?
皇甫华章也感受到了时年的迟疑,他下意识回眸,然后就看到了那已经走到了他们近处的汤燕卿。
一身警服的男子,笔挺地立在阳光下,头顶湛湛青天,目光明亮坚定。
耀眼得,就连皇甫华章都忍不住眯起眼来。
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因为他得出身,因为他的经历,因为他的年纪,他容易更被外界给世俗化,给他打上纨绔子弟的标签,甚至给他冠之以“华人第一公子”的头衔。所以这样的年轻人,连他皇甫华章自己都忍不住轻视他。
以为他的光圈全都来自家族背景,以为他所斩获的成绩也无非是外界根据他的背景进行了放大和夸张。他也忍不住认为,这个年轻人家庭美满,受尽宠爱,所以不会有真正的抗压能力,与他根本无力匹敌。
……总之,他始终都没有真正将这个年轻人放进眼里过。即便是知道这个年轻人也同样心系念念,同样与他有着非她莫属的执著,他也依旧相信自己握着胜券。
可是其实,这些年都走过来,他心里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渐渐多了两种新的情绪:
一种是敬,一种是畏。
敬的是四年前的事情发生过之后,他竟然收起了从前所有的少年意气,自己亲手割断了他自己过去所有的关联,将自己像一个苦行僧一样禁锢起来。拼命去追寻四年前的真相,拼命……控制着他自己,没有急着在她还昏睡在那段错误的婚姻里时去贸然地强行唤醒她。
那四年里的汤燕卿,每一天都在脱胎换骨,他都看在眼里。
外人也许只能看见他历经四年破茧成蝶之后的焕然一新,可是只有他看得见他在褪掉旧皮,斩去骨肉时候的疼痛。
而畏呢?就像那个词:后生可畏吧?
这个年轻人与他之间隔着八年的岁月,隔着那么多挣扎和苦难的经历,他曾笃定地认为他们的心智之间差得不止八年,也许是十八年,更可能是八十年。
可是四年多一步一步走过来,尤其是后来这段时间爆发开的正面交手里,他才知道他错了。他们之间的差距甚至都不足八年。汤燕卿一直在不断进步,悄然甚至是执拗地在不断向他靠近。
曾经有过那么几个瞬间,他都觉得汤燕卿是在刻意模仿着他的。能够成为一个人、超越一个人的最好办法,最一开始就是模仿。他那时才霍然惊醒,原来为了达到与他比肩,甚至超越他的目的,汤燕卿甚至肯放下身为警员的形象,放下汤家的背景,放下他自己……这个年轻人几乎是在不惜一切。
于是情势就如同今天,此时。
他已经捉住了念念的手,跪在她面前,向她捧出了戒指。
一切就在一步之遥,可是回头,汤燕卿却也已悄然向他逼近,近得,就在身旁。
他的梦想就在眼前,可是他最大的威胁就在身后,他与两者之间的距离,几乎相等。
美梦和噩梦,同时向他敞开了门扉。
可是他怎么能任由这一切就这样不受控制地发展下去?于是他轻轻摇动时年的手,催促道:“念,答应我。”
时年垂眸看下来,她眼中像是下起了雨,一颗一颗的泪,怎么都停不下来。
可是她的神情已经泄露了她的心迹。他仰头看着她,然后缓缓微笑。
他知道她会答应他,他知道尽管她在挣扎,可是她终究还会答应他。
在他和汤燕卿之间,他终究还会是最后的赢家。
汤燕卿在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向远四年之后,还会亲眼见证她戴上他的戒指,然后成为他的妻。
这是他赢得的,也是汤燕卿应得的。
她原本就是他的小姑娘,十几年前已经注定。而汤燕卿只是粗鲁无礼的闯入者,硬生生闯进他和她的天地,硬生生地钻进她的心里。
这不公平,所以活该他再一次落败。
他含笑伸手帮她擦掉眼泪,然后将戒指套向她的无名指……
这一刻天光太过耀眼,远远近近上上下下都是一片刺目的眩光,时年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看见戒指上那温润却刺眼的珠光。
无名指的长度一共有多少?戒指从指尖到指根,一共只能消耗几分之一秒的时间?
她已经来不及再做犹豫,已经来不及再凝眸去看一眼那一身警服而来的男子。
当戒指的微凉撞上她的指尖,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可是就在这一刻,她的手臂忽然被紧紧攥住,然后被用力一带,便冲出了那一团眩光笼罩起来的光圈,而她自己则跌进了一具温暖而安全的怀抱。
耳边是他慵懒却坚定的呵斥:“大表哥,你够了!你口口声声说爱她,时时刻刻提醒你爱她十余年,可是哪一刻哪一次不是你强加给她?你什么时候曾耐心平等地问过她一声:她是否也同样爱你?”
皇甫华章一怔之间,也昂然起身,一双蓝眸像是极地雪原上的狼,狠狠瞪住汤燕卿:“你又凭什么?!我爱她,她都知道;我能为她放弃我所有的一切,她也都明白。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还有谁能比我做到更好?她是聪慧的小姑娘,她明白我对她的感情,所以她刚刚已经接受了我的求婚,她已经在等待着我帮她戴上戒指!”
汤燕卿将时年抱得更紧,傲然迎上皇甫华章的眼睛:“大表哥你错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不是他肯放弃自己的一切就够了,更不是即便是爱的表白也要带着你这种宛若恩赐一般的居高临下。让我来告诉你,一个男人该怎么爱一个女人!”
汤燕卿垂眸望向时年,表情温柔如水:“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是要将她的感受看得比自己更重要。当她暂时还不能向你敞开心扉的时候,你即便再难过,也要看着她站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小鸟依人,巧笑倩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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