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11月3日,卢龙城。
卢龙城棋盘式的坊区布局对于现代城市来说不利于交流和商业,但至少现在对东海军来说很有好处,便于甄别目标——很显然,坊内的是普通居民,外面的就是乱兵了。
因此,骑兵进城后,很快沿着主干道路,分割清理,将乱兵一扫而空。
坊中居民躲在门后窗下,心态复杂地看着这些威武的骑兵在街上奔驰着。看到他们将昨夜的乱兵一一打死或俘虏后,忍不住叫好,可当街面被清理干净后,他们又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命运了。
黄元珊一夜未睡,就裹着袍子在大门后面假寐着。
“啪啪……”
突然一阵敲门声自门口传来,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然后下意识喊道:“快开门!”
家丁们也跳了起来,但又为难地看着堆满了土石的门口。
黄元珊一愣,连忙喊道:“快搬开……算了,我上墙去!”
说着,他就顺着梯子蹭蹭爬了上去,在坊墙上露出头来。他见门外面只有寥寥几个东海兵,心略一宽,立刻拱手道:“唐突天兵了!只是昨夜防贼,门口一时开不了,还请见谅。不知天兵到我家有何事?我这里有……”
那东海兵没有等他说完,打断道:“别的不用说了,你们的人先在里面等着吧,还不到时候。先派两位老者出来,随我们观刑!”
“老者?”黄元珊一愣,然后指了指自己,“你看我行吗?”
黄元珊今年刚过五十岁,就年纪来说确实算得上老者了,不过平时保养得比较好,老态不显。
东海兵随便打量了他两眼,不耐烦地道:“也行吧,再来一个。”
“是、是!”黄元珊感觉有了曙光,立刻应承下,然后随便叫了自家的老管家出来,等到家丁把门打开,就跟东海兵去了西城。
一路上,各坊也和他们一样,派了老者过来。几十名老人聚首,也不敢相互交谈太多,只相互拱手致意,就被指引着上了城墙——
从城墙上往西望去,只见数百服色斑杂的乱兵被绑在地上,不断求饶着。
……
“都准备好了吗?”
陆平拿着一个本子,对身边的一名铁道旅中尉这么问道。
中尉回答道:“牌子头以上的军官和身上有血的兵……初步甄别出来的就这些,可能有漏的,但应该没错的。”
之前范龙城下了“红书”,消息传回后方,令一众人等惊诧莫名。但经过一番电报交流后,后方还是批准了他的行动计划,不过为了避嫌,具体的行动由代表管委会的陆平和海军接手。
“差一点也无所谓了。”陆平头疼地在本子上签了字,然后说道:“让榆关营上吧。”
由于榆关营现在尚不属于正式的东海军序列,所以很多事情由他们做起来更方便些,命令很快传到木铁手中,他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然后带队拿起了火枪。
“举枪,预备——放!”
铅弹齐射而出,一排乱兵被齐刷刷地放倒。
枪声过后,更多的求饶声传来,但也有些自知无法幸免,破口大骂起来的。
木铁看到地上还有不少跟着东海军一起入关的契丹兵,不禁感慨东海人治军严谨,同时也有些庆幸——昨夜,与契丹兵不同,他生怕上面借机找他麻烦,把自己的兵看得死死的,没放出去“发财”,不然今日他们多半也在场下等着被排队枪毙了。
……
城墙上,黄元珊看着处刑现场,又惊又喜,悄悄对管家说道:“看这样子,莫不是东海军只是杀鸡儆猴,会放过普通民人?”
管家附和道:“有理,东海人一向亲民,说不定就——”
“嘟!”
这时,一声清脆的汽笛自西传来,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只见西边的滦河上,出现了三艘拉着黑烟的大船的身影!
很快就有几个东海兵走上城墙,在众宿老期待的目光中,微笑着说道:“好了,各位父老,船到了。根据战争法的相关规定和全体大会的第214号令,你们的所有财产被没收,你们可以跟过去的人生说再见了,回去准备一下,上路吧!”
“啊?”众人一下子从巅峰掉到谷底,无不错愕起来。
……
东海人的大船停在西城外的滦河码头上,东海兵在船和岸上之间搬运着东西,很快就搭起了一大片营帐,还烧起了炉子冒起了烟。
一坊坊的居民被东海兵清空,赶到城西的营帐里,然后有去无回。城内剩余的居民明白了自己的命运,痛哭声渐渐响起,然后持续不断,在卢龙上空不断回绕着。
如此又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第二日上午,黄邸的门就又被敲响了。
其时黄元珊正跪在家里的祠堂中,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哭喊道:“孩儿不孝,黄家四百年传承,如今便几要断绝了!”
黄家可称真正的世家大族,晚唐之时便有族谱传承,后又有族人跟着卢龙军节度使赵思温作战立功而发达,传承至今。这个家族历经辽、金、元三朝,每次改朝换代都见风使舵巍然不倒,没想到这次仅仅迟了一步,便落了一个族灭的境地。
黄元珊此时悔恨交加,痛骂道:“黄元珊你个懦夫,为何不果断出城?阿海你也是混账,明知不敌,为何不早早开城!尽害了一城百姓啊!”
然而说什么都没用了,东海兵很快冲进坊内,强令黄家人出城。
黄家人大多数只知道哭,唯唯诺诺浑浑噩噩被捆在了一起。也有一些有血性的奋起反抗,结果被一个枪托砸翻在地,然后被坚硬的军靴踢得几乎吐血。
“莫踢了,莫踢了!”黄元珊从祠堂里跑出来,见状急忙哀求起来,然后挥手对家人喊道:“别闹了,事已至此,都走吧!”
他家人大部分都在城内,但之前还拜托通泰带了几个子女出去,城外也有一些旁系务农,也算是留下血脉了。若是惹恼了东海人,把这些也找出来抓走,那才是真完了,还不如现在豁达点呢。
一大家子就这样,哭哭啼啼连成行,孑然一身离开了出生以来就居住的家园,来到了城西的挂着葫芦图案的营帐中。
他们的绳子被解开,分成男女进入了左右区域,然后被穿着白衣的东海人喝令着继续前进。
“什么,还要脱衣服?”黄元珊听见他们的指令,有些惊愕,但很快又“想通”了。这年头衣服也是贵重物品,是能够典当和被抢劫的,他身上穿着这一套长衫还是绸的,多半是东海人不想沾了血吧。“也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一行男子脱得赤条条,进入了前方的挂着“浴室”牌子的营帐之中,被喝令着站成排。
然后,那白衣东海人打开了什么机括,一股难闻的味道便传了进来……
黄元珊感觉有什么液体淋到了头上,伸手一摸:“咦,热水?”
白衣继续喊道:“就是热水,赶快洗干净,消完毒好上船!”
这种淋浴的体验很是新奇,黄家人甚至觉得有些舒服,但在催促下不敢动作太慢,匆匆把身上的污垢冲干净,又被引着去下一个房间。在那边,有强力的暖风自上面吹下来,将他们身上的水逐渐吹干。又有人发了他们一身简单的两件套作训服,就领他们出去了。
换了一身白衣服的男女两队黄家人在营帐以西重新汇聚在一起,又被赶着上了河上的一艘星火级,沿滦河向南离去。
“这就结束了?”黄元珊错愕地对船上一个东海军官这么问道。
军官一笑:“早着呢,你们还得转上几站,然后或是去东瀛,或是下南洋,也可能直接去西洋,谁知道呢。总之,过去的人生已了,现在开始新生活吧。”
……
东海人毕竟没有那个狠心真的去杀戮平民,但范龙城夸下的海口也不能吃回去,因此在与本土多次沟通之后,大会集体做出决定,把卢龙城的居民流放海外。
说实话,这比真杀还麻烦多了,前者就是砍个头的事,后者还要安排一场长途运输。但也有些好处,短期来说可以获取一笔财物、震慑周边州县,长期来说可以给海外增加人力,卢龙城也可以用来安置更可靠的南方移民,还是值得做的。
卢龙的坊区布局给流放工作带来了很大方便,陆平组建的“移民工作组”只需要按顺序把一个坊的居民清空出来,甄别处置,再发上船运走就行了。也不搞分散重组什么的,反正到了海外孤立无援也不怕他们不听话,反而挣扎求生、与土人斗智斗勇什么的,正需要街坊间的这种凝聚力。只是把一些年纪过大的老人挑了出来,就地遣散,让他们去往附近州县散播卢龙的噩耗,反正估计他们在海上也挺不过去。但也没全留下来,每船上都留了几个健硕的老人,毕竟到了地头,还是需要这些有威望识大体的老人去组织民众的。
只是如今入了冬,各种流行病很麻烦,所以上船前得好好“净化”一下才行。
移民工作一直持续了好几天,四野窝在卢龙城没太大的动作。但是,卢龙“屠城”的惊闻经过逃难的宿老们传遍了周边州县,绘声绘色描绘地清清楚楚,城中军民惊恐无比。等到后来四野再次出动之时,当地人便再无战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