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9年,1月13日,临安。
临安皇城的格局,与寻常的皇宫是不同的。
一般的皇宫,大多数坐落于都城的北边,少部分位于都城中央;临安的皇城,却破天荒地位于都城之南。
官方的说法,这是坐南望北,时刻准备收复中原,然而真实的意图一看地图就知道——城南靠近钱塘江,直通大海,一旦有事,立刻可以乘船逃跑。
皇城分了前后两个部分,后殿自然是皇族居住的地方,前殿正中是大庆殿,又名崇政殿,是举办大型庆典和大朝会的地方,平时一般不启用。皇帝与大臣们处理日常事务,是在大庆殿右侧的垂拱殿。
今日,郭阳、王泊棠和魏万程三人,终于得以在垂拱殿中,见到了当今大宋官家赵昀,也就是历史上所称的宋理宗。
按宋礼制,外国使节觐见皇帝,无论是金、辽这样的大国,还是于阗、三佛齐这样的小国,流程都大同小异,只是规格有所区别。
首先,外国使节来临安,当在五十里外就通报,然后由朝廷派出伴使迎接,再接入临安府,安置数日后,进宫觐见。
皇帝先在办生日用的紫宸殿接见使节,再移至垂拱殿赐宴。接下来的几天,再遣人给使节送去一大堆零食,又派人带使节在临安周边吃喝玩乐,逛佛寺、观钱塘潮,还有标志性地带去玉津御园射箭。
之后又在殿试进士的集英殿举办大宴,根据使节级别不同选派不同级别的官员陪宴,还要请学士撰写致语。
再之后就可以给使节送去袭衣、金银器等贵重物品,请他离开了。
整套流程麻烦得很,不过好在所谓“东海国”暂时级别还不高,不需要那么高的规格,而且适逢元旦大朝会,其中请使节吃喝玩乐的部分已经做过了,所以一切从简即可。赵昀直接在垂拱殿给两个东海使节赐杯茶,顺便聊聊天,便算礼成了。
东海三人天不亮便进了皇城,在垂拱殿院外的偏殿候着。太监给他们上了点心和茶水,但是按惯例,这时候只能吃,不能喝,以免见了官家的时候尿急失仪。他们就这么一直口干舌燥地等着,直到近午时才有人来宣他们进殿。
他们作为使节,得以从正门进入垂拱殿的院墙之中。垂拱殿前院并不算大,门口两侧各有一排仪仗兵,门口的内侍尖声喊道:“东海国使郭阳、王泊棠、魏万程到!”,然后便让三人低头进殿。
他们低头看着内侍的衣角随他进入殿中,到了预定的位置也不抬头,直接揖拜道:“在下王泊棠(魏万程),见过大宋天子!”
赵宋有一点好,那就是不兴跪礼。跪拜之礼只能在正式的祭典、大朝会上用,或者第一次面见官家时做,平时随便下跪,反而是会受罚的。郭、王、魏他们已经在元旦大朝会上见过赵昀,因此这次不需要跪拜,只需揖拜即可。
三人低头站着,只听到一声虚弱的声音:“呵,好三条长大的汉子,抬起头来吧,让朕看看。”
郭阳身高一米八五,王泊棠一米八,魏万程也有一米七七,在当下确实算是大高个了。他们抬起头来,看清了殿内的场景。
垂拱殿正殿其实不算大,南北不过十米,东西长约二十米,中间有几根大柱子,两侧各有朵殿,殿中角落有鲜盔怒甲的卫兵站着。两人从位于殿北的大门进来,前方不远处就是几级台阶,上面的御座上坐着一个身穿大红色袍子的老人,身材很富态,脸色却不太好,这便是当今大宋的官家赵昀了。
官家两侧站着几个内侍。台阶之下、官家左侧,贾似道坐在一张椅子上,笑吟吟地看着两人,他也是殿中除了官家外唯一坐着的一人。
有些出乎意料地是,秦九韶也在这里,站在贾似道左后方,一副谄媚的表情。
御座右前侧还站着两个身着绿袍的年轻人,不知是作甚的。
“好,好,确是我汉家儿郎模样,甚是威武。”赵昀用不大的声音笑着说道,“对了,海外之风俗,可是髡发吗?”
三人心想这一问还是来了,郭阳上前,拿出早已编造好的说辞回答道:“回官家,先祖当初流落海外,思慕故土,曾断发盟誓道‘不归华夏,便不蓄发’。如今,我等虽已回归故乡,然北地为胡虏占据百年,腥膻遍地,又如何称得华夏呢?因此我等仍以髡发为俗,只待为中国接纳,再行改化。”
赵昀讲的是河南口音的官话,东海人讲的是河北口音的普通话,虽然遣词造句大不相同,但意外地能交流起来。
现在郭阳这个马屁拍得就有些水平了,赵昀微笑点头道:“好,身在蛮夷,心向华夏。来人,赐宴吧。”
这便是今天的正题了,不过说是赐宴,其实就一杯茶而已。
这里有一点不好的地方。虽说现在民间已经流行坐在椅凳上、用高脚桌吃饭了,但皇家的赐宴,按照的仍然是汉唐礼节……
几个侍女搬了两张小矮桌和两个蒲团过来,请三个东海人入席。他们无奈地相互看看,对着小矮桌,跪在蒲团上,然后大腿压在了小腿上——也就是传统的“长坐”姿势了。
侍女们又给三人一人端来一杯茶,他们虽然难受地要死,但仍然一本正经地长坐着,然后向赵昀的方向一躬身,表示感谢赐宴。
等到三人喝了第一口茶,赵昀又问道:“东海国,可有国主?姓甚名谁?”
郭阳一听,坐直了身子,中气十足地回答道:“回官家。我东海先祖皆为胶东逃难之人,由百家之姓同舟共济组成,原无官吏贵人。后来,船队漂流外洋、不知所踪之时,有一王姓纲首,梦有所感,率众人往东南方去,果然遇到一大岛。至此先祖方得生路,在岛上繁衍生息,众人皆服王纲首,奉其为主,协调岛上事务。如今东海之制,以王姓世代传承为主,另有百姓推选七贤辅佐,政制不如中原齐备,但统率数千民众,也足够了。”
这也是文化部发明的历史。管委会推选制度在现在也不是没有类似的雏形,但是用于治国,还是太过惊悚。而且这样的制度会让朝廷产生疑虑,我若与你交往,你们没个长远的话事人,朝令夕改怎么办?因此只好生造了个‘王’出来,反正这王远在威夷岛,只是个虚拟的象征罢了。如果朝廷硬要见王族的话,东海本土那边也准备好了,找了一个当初学表演系后来做了不入流小演员的股东出来,由他扮演王家后人。
赵昀见得多了,波澜不惊的样子。其实这事已经在以前的奏章中说了,郭阳只是详细叙述了一遍而已。里面还讲到东海人久居海外思念故土,派遣五百男女乘船泛海返回中土,途中遇上风暴折损大半,最后只到了一艘船,不得已只能在即墨县挣扎求生,最后被军阀觊觎云云。
赵昀略一点头,追问道:“你说的那个大岛,便是威夷岛了?”
郭阳答道:“是的,岛上果木丛生,有赤身露体不知王化之夷人生活。先祖与岛夷交谈,夷人做“weiyi”之声,因此先祖便将此岛称作威夷岛,取威震夷民之意,也有称夏威夷的。”
“威夷岛孤悬海外,气候风物可与中原同?”赵昀追问道。
这时郭阳看向了王泊棠,他对文化部的那套说辞更熟悉些。王泊棠也不犹豫,起身对赵昀略一附身,便说道:“论气候,威夷岛比中原要热,只有夏秋二季,无寒冬。论风物,确实大异。岛上有活火山,每十年喷发一次,届时浓烟蔽日,熔岩喷涌而出,百里之内林木焚烧殆尽,人兽触之即亡。然而待喷发季过后,火山灰覆盖之地,乃是农耕之上好沃土,若是种麦,亩产可致千斤。火山灰取来磨细,再掺以砂土泥浆,干硬后坚硬如石,可用来建屋。正是赖于此物,我族人才得以在威夷岛贫瘠之地上繁衍生息。”
他把这二手异闻一倒腾,听得殿中众人啧啧称奇。赵昀也阵阵点头,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的样子,让人把“东海国”进贡的两个“千年琼脂瓶”中的一个拿了过来,摩挲着它问道:“此物晶莹剔透,虽不坚,却极韧,可也是威夷岛产物?”
王泊棠面不改色地答道:“是也。火山喷发之日,熔岩肆虐之时,林木虽遇热便着火,但机缘巧合之下,也有少量的木材不及燃起,便被熔岩埋入地下。虽然极热,但接触不到空气,便无法燃烧,如同在炼丹炉中用三味真火试炼。如此这般,或许是千百年,或许是亿万年,原先的树木已再无树木之形,而是变为黑褐色如油脂一般的液体。
此油深埋地下,须得有缘人方可偶得一二。但直接拿来并不可用,须由资深炼丹术士,以百尺高塔将其炼制。塔高九层,依次炼出九物,曰阿斯法特,曰海味,曰瓦克思,曰鲁比日开,曰迪赛尔,曰开罗森,曰奈非天,曰盖瑟林,曰烷烯烃。
此九物,从下至上,越来越轻,最末之‘烷烯烃’,已成无色无味之气体,遇火即燃。须得用特制瓶罐集之,再用秘法压制,迫使烃气于微至不可见处相互交联,形成密网状,方可化为实物。再觅能工巧匠,制成器物,便是这‘千年琼脂瓶’了。”
他这么一番一本正经的胡诌,听得郭阳和魏万程差点没忍住笑,不过赵昀等人听得是一愣一愣的,连看那个瓶子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赵昀郑重地把红色带有奇异纹饰的瓶盖旋上,交给内侍,装进丝绸衬底的檀木盒子收了起来,叹道:“果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王使博闻强识,可曾学于名师?”
王泊棠朝东方一抱拳道:“威夷岛虽地狭民少,但也曾出过不少贤人。岛上稚儿,满六岁便应入学开蒙,识字认数,使其知其为华夏之民,此曰小学;小学毕业后,择其聪慧者,进学数学、经典、物理、历史等学,此曰中学;中学毕业后,择其出类拔萃者,追随贤人,学习更高深之学问。在下不才,曾与剑桥先生牛讳顿者进学物理之学。自然,不过是村野粗俗之学罢了,是不能入程子朱子等大贤正学之眼的。”
程子朱子指的自然是程颐朱熹。赵昀尊崇程朱理学,为理学的推广做出了很多贡献,后来的“理宗”庙号就与此有很大关系。
理学被王泊棠捧了一脚,赵昀很满意,又追问了何为所谓“物理之学”。
王泊棠面不改色地敷衍了一番之后,赵昀点头道:“世间万物都有学问,即使小道,也是道。对了,王使,既然你师剑桥先生对天文颇有研究,那朕有一惑不知可否能解。朕听闻历家所言,地愈往南,气候愈热,北极也越接近地面。若是极南之地,岂不是紫微要坠于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