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淡淡望他一眼,那中年男子才是元婴下层。群情汹汹的十余人有三个金丹,余人都是筑基。既然都服唐未央之丧,来人想必都是唐门族中面上的厉害人物。
这一月来领首男子不赤膊上阵,凭那些人是突不入樊无解防线的。我如果渡过这一关回到昆仑,凭这领首男子是再也奈何不了我的。
“我正是昆仑弟子原剑空,望师伯节哀顺变。误害令郎,我也深深悯伤——”
“云掌门,何不将这妖人拿下!开宗以来,哪有妖邪斩杀了我们剑宗门人,还敢面不改色地在我们剑宗堂上振振有词的!”
那男子径直打断我的说辞。
但云昊明没有从蒲团起身。七人会的其余六人也都是没有动静。姬琉璃打了个哈欠。
“贵宗云掌门想必也知会过您,此后一切大事都由七人会定夺。方才七人会已明确许我戴罪除魔。”
我继续说道。
在旁窥伺的穆真人却陡然插了一句,“玄感师弟,我亲眼见证,这原剑空罪愆之事,七人会尚是四票对三票的僵持不休局面。”
“穆真人不懂世人议事的规矩?四票对三票怎么是僵持不休,难道天下的事情除了全票一致的全不能算数?”我回头驳他。
“你这个昆仑弟子,怎么敢当面污蔑我宗的真人!”
唐玄感背后走出一个义愤填膺的唐门金丹子弟,一把把我推搡倒地。一股摧心掌的阴柔掌力透入我体内,我虽然真元受禁,消去这样的掌力还是如振飞蝇。但心念一转,由着摧心掌渗透在我脉上,然后把三尺长的血吐在剑宗一尘不染的议事堂上,淌到剑宗三人的蒲团之前。
“这位师兄今日打死我后,日后也望用您的摧心掌多打死几个萧龙渊,”我细如蚊声道。但在场的哪个修士会听不见我的话呢。
天波侯郭子翰向唐玄感呵斥,
“唐门主,你分明知道这里是宗门议事的重地,却带些没有资格的人入殿,还弄污了宗门,你心中没有七人会?不怕云掌门的处分吗!你们冲堂的事情,门主有门主的处分,门人有门人的处分!”
唐玄感身后十余个门人不知所措,被郭子翰的神威吓得纷纷后退,一下子遁到了议事堂外面。
唐玄感冷哼,
“老夫等你们把要问他的话都问完了才来血仇,全然没有误宗门的正事!刚才穆真人也讲了,我们剑宗的人全不答应原剑空的处分。七人会不过是各方通气的会议。昆仑龙虎借着这个机会和傅家串通起来,要把我们剑宗全踹开。我可是第一个不答应!”
宇文拔都冷冷说,
“那唐门主等得久了,也想岔了。我、天波侯,还有云掌门已互通了神念。我们和昆仑、龙虎,还有天子的使节都是一个意思。我们七票一致认定原剑空被萧龙渊假手害了唐未央师弟,许他戴罪为唐师弟血仇。目前未定只是监管他的方式。全票如不一致你不愿奉令,现在全票一致你还不奉令吗?”
唐玄感无辞,眼神却去看穆真人。穆真人眼看虚空,浑不睬他。
姬琉璃一面招呼柳子越取拖把把我吐在堂上的血洗了,一面从袖中取一卷笑道,
“唐门主不是让我们外头的人来看你们剑宗的家丑吧。你们剑宗三位代表都和我们一个意见,你不执行反而是没有名分了。我看唐十七刚才那一掌很厉害呀,把我们昆仑金丹牌头之人都打个半死,日后必定能胜过其兄英风。我再送他一门本宗观水祖师手书的丹诀作赔如何?”
“我们唐门从文明时代起就是中土外丹第一,不稀奇你们西荒的东西,”
话虽如此说,唐玄感还是取过姬琉璃手中的那卷丹诀,恶狠狠望我,
“我为了大义忍丧子之痛,等诛灭萧龙渊后还要和你做过一场。你们这昆仑的丹书,我也不给我幼子,要烧化在我先亡之子的坟头。”
他言罢拂袖而去。堂外之人也走了个干净。
我内心中油然升起一股鄙薄之心,我忽然看到了另一个嘴脸可恶的剑宗。
清薇真人向宇文拔都道,
“事有大小缓急。讨妖的大略既然定了,个别门人的小事不必多纠缠。大都督能执公论,贫道十分欣慰。只是你说监管昆仑原剑空的方式未定,不知何意?”
“清薇真人,我一向最讲公论。原剑空杀唐未央不出本心而出他手,但姬真人径直把他领回昆仑也太过儿戏——唐门余人只是仗祖荫庇护,可唐师弟却是池中清莲,深得中土修士之心。那些看过原剑空当日杀唐未央情景的门人不会心服,也会冷了宗门其他弟子心,”
宇文拔都说。
穆真人赞同。
“原剑空日后还要为宗门讨伐邪魔,到时赎去这桩过失就是了。”
姬琉璃当即回答。
“我看原剑空颇有悔恨误害唐道友之心,那就在蜀山为他服心丧三年,昭示天下,也算给天下正道修士一个交代了。诸位难道不认为这才公平?——原剑空,你扪心自问,这个处分如何?”
宇文拔都灼灼凝视我。
他的意见对我有两样不利:心丧是身无丧服而心存哀悼,对我并无损害。可把误杀的事情昭示天下却会让修士认定此地我无银三百两,越抹越黑;留在蜀山三年更是始终是留在是非之地,梦多夜长。
可宇文拔都前面一直执有正论,到了这步他的意见竟然比云掌门的还受清薇真人重视,我也实在不能回拒。我虽然已无大罪名在身,但他却给我压了一个大公论。
我一时不能回答。
姬琉璃道,“修真者不该做这样殉名的事情,大都督,你太欺负小孩子了。”
宇文拔都说,“我在他这般年纪,已经出镇江南,拯救一方生灵。他既然重开了元婴眼界,还要推脱是什么小孩子。——姬真人,你不必代护原剑空。”
文侯提醒我,“原剑空,你需记得,如承诺为唐师弟心丧三年,你就不能参加第三年中元节时举行的山河榜,在哀悼之时扬自己的威名。”
我心中一震。旋即心中雪亮,即使我觍颜参加山河榜,天下人总要指指点点我杀唐未央的污名,这在唐未央人头随我剑落地时候已经定下的坏前景。
“诸位师长,邪魔当前,弟子连宗门弟子之间的争斗也再不愿意看到了。弟子甘心放弃参加山河榜,在蜀山一面为唐未央兄服心丧三年,一面潜修。也希望七人会能在昭示天下的文书里补充:我原剑空立誓诛杀罪魁元凶萧龙渊,为唐未央血仇,不然当自刎以谢天下人。”
我斩铁截铁道。
柳、樊二人俱是呆住了。
“二位师兄,我这段话请记在文书中,立作明示三大宗门的凭据。”我催了两人一下。
宇文拔都鼓掌,
“好!龙之变化,伸曲随时。云掌门,把收缴的银蛇剑还他吧。这一月来云掌门遣门人护你,往下三年你要自己在蜀山小心了,可要活到我们远征乌云城之时。”
云掌门袖中剑光一跳,银蛇剑丸回到我掌中,剑与心通,连着我的真元禁制一并催开。
“此剑是我师尊云真人所铸就,不想你凭此剑也通了我剑宗部分真传,”
云掌门赞叹,
“望原师侄那以身体力行,自证向善之心,连这剑上唐师侄的血污一并洗去——无解,你安排原师侄去镇妖塔所在封魔岭住下,暂隶于镇守劳谦师叔。原师侄轻易不要离开这岭。”
“劳长老是贵宗二代名宿,无偏无倚,不为外人所动,再好不过,”
文侯看了一眼穆真人,向我道,
“我和姬真人方才商议,原是要带你回昆仑见你师尊药师真人一面为你去除三尸神,一面传你道法。可既然你要留在蜀山三年,只有请药师真人分次劳动了。”
她向云掌门道,“药师真人素来喜静,他从西荒向蜀山封魔岭的原剑空传授的日期时辰,姬真人会到时禀告贵宗,也望到时贵宗勿要惊骇。”
云掌门道,“既然言明,怎会阻扰。”
我不明白相隔数万里,我从未蒙面的药师真人怎么能传授我。但他既然是和观水祖师一辈的二代真人,或许有他的厉害手段。
文侯又从袖中取一葫芦甘露与我,“其中是药师真人炼制的轮回琼液,能让三尸神瞌睡。在药师真人指点你前日服三剂,不必再服剑宗的腐心符浆了。”
穆真人咳嗽了一下,向堂上众人道,
“诸位已经见到了,七人会按各宗对等的准则组建,但毕竟人数太少,即使我宗门内也多有元婴诉求无人理睬,不得不为大义而舍小义。比如原剑空的事情,即使七位意见一致,也并不能洽宗门一切人等之心。只怕,只怕下一次开会还要按照各方出力大小再扩大人数,方能遍听群情,上下通畅。”
文明大典道,“七人会增选之事可在一年的二次会议再商。本次碰头不必再生枝节了。”
姬琉璃一笑。
诸人无词,穆真人悻悻告辞离去。
……
我事已经了结,樊无解和柳子越交付记录后领我去封魔岭。
柳子越感叹一番,颇有为我逃出生天庆幸的感觉,
“只是苦了原师弟再蜀山待三年了。幸好你真元跻于金丹巅峰,又有银蛇剑在手。除非剑宗的元婴撕破脸皮没人能害你。但唐门被七人会训斥后,寻常的元婴再敢对付你呢?”
“我看唐玄感的修为和唐门千余年的声威毫不匹配,想来唐门也是冢中枯骨,往日被唐未央一俊遮了百丑。为什么七人会震慑了他,其他元婴就不会妄动呢?”
柳子越一笑,
“你这就是高高在上的唯修为论,不食人间烟火了。原师弟教过我修真的课,既然你来日方长了,那为兄也还你一课:
修真者真一心大道,世间的荣华哪在心头。像文侯和大都督这样的人,只把世间荣华当作过下唇舌味道的甜点,真正把荣华吃进肚子的,还不是那些官家和财阀。也只有他们能驱动起人间无穷尽的人力物力,世俗的事情没有他们,绝计没法办成。单枪匹马的修真者纵能移山倒海,在人类的眼中不过是风暴火山,对人类来说,没有那些人物簇拥的修真者反而是这世上的孤魂野鬼了。
所以,文侯为我们昆仑入世的大业要靠上官家、大都督要靠轩辕家,蜀中本山靠的就是唐门。唐门只要能紧跟剑宗本山,有无本门绝顶高人那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了。
千年来唐门都是华阳之地盘根错节、巨无霸般的财阀。变氏财团还在,尚有人能在华阳地和他们抗衡,变氏随他们的独孤掌门崩倾,就再无人能制了。穆真人既然能做许久蜀山管领,必然和唐门是一气的,后面肯定还联合许多元婴,早结成了攻守同盟。他们只是借唐玄感从你这个点入手,挟制七人会。
所以宇文拔都和天波侯串通一气为你驳斥唐门,也等于敲打了剑宗的其他力量。既捍卫了七人会,大都督在七人会里的分量也大大上升,恐怕还凌驾在云掌门上了。”
“柳道友这番话真是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呀,”樊无解感叹,“我师一生一心修道,今日竟要入红尘应付这些诡诈人心,真是难为他老人家了。”
——剑宗的祖师不出,再没有天落掌门那样一言九鼎,压服各方山头之人了吧。
我心正思索间,樊无解拉我停云,我们飞落在一线绵延百丈,刀锋尖似的狭道上。
这是通往封魔岭的必经之途,但我尴尬地遇到了一个熟人。
那个俊朗青年曾在荒山上险些取我性命,后被剑宗罚回本山思过。如今我的修为不可与那时同日而语,但今天见到此人,他的气息却并不逊色于拾回元婴体悟,目睹天落和萧龙渊大战玄妙的我。
“晓月师弟出关了?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樊无解一幅如临大敌的样子。柳子越神情闪烁地缩在最后。
画眉晓月不再是我初次交手的风月气,那种沾满了女人的香味也闻不到,也不着那时的华衣。他身裹素袍,手中无剑,反而浮现出一种至纯至正的剑芒。
我已经和他在通往镇妖塔的刀锋道上贴面相视,下方无垠云海,我们都不相让。
“无怪乎你能斩杀唐未央。”晓月熟视我道。
“晓月兄别来无恙。我要在封魔岭为唐兄服心丧三年,日后一定有时间和晓月兄慢慢切磋。”
晓月道,“哦,我把软玉温香剑毁了,新剑还未铸成,这次也无打算和你动手。”
樊无解舒了口气,问他,
“那晓月师弟来镇妖塔有何贵干?”
“我刚去和独孤前辈说了些话,告诉他我师尊死了。”晓月道。
——剑宗只有一个独孤,传说被深锁在九幽之中。晓月是凭什么特权见到他的呢!
我大惑不解。
“晓月师弟如此说最好,我就不必出动掌门的符诏。却不知道谁让你出关的呢?”樊无解问。
晓月轻蔑一笑,
“唐未央、傅丹朱和我是师尊唯一的弟子。傅丹朱背弃了我师尊,唐未央也死了。林真人自然只有找我去他的山中领我师尊的遗物。他们是相知可托的朋友。”
——林真人回来了。
我一下呆住。
“你和萧龙渊都是我要杀的。不必着急。”
虹光划过长空,晓月已驾剑光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