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枝笔直,树桠伸展,大大小小的枝条上,仿佛是一夜春风吹开,已绽开了无数的桐花。近看便如一尾尾紫凤栖于枝上,远看却似乎是树冠间腾起一片紫色的云霞。
织成牵着元仲的小手,抬头看那些桐花,春日的阳光透过花影,细细筛落在他们的脸上,漾起淡淡的光晕。
当初看到紫桐的时候,其实也不过只隔了近两年的时间,如今想来,却是恍若隔世。那时的曹丕,于织成而言,是疏远而微冷的所在,素衣长发的他,端坐于桐花下,轩窗边,默然抚琴的样子,至今还宛然眼前。
那时若非是左慈有着分辨心声、读心之术的能耐,她绝不会知道,曹丕见到她的时候,那默然淡定的外表下,竟有着那样激烈的心跳。
是从那时起,他对她,便有了不一样的心思么?
只是她未曾想到,终有一日,她竟真的成为了他的妻子,与他共同抚育元仲这样可爱的孩子。
一阵风过,有紫桐簌簌落下,元仲立刻叫了起来:“落花了!落花了!”
一边雀跃着去拾,还不忘一只手紧紧拉着她。
织成不由得笑了,嗔道:“要真的喜欢这花,便是摘一朵两朵,纵然你阿父将这花看得再金贵,也没有不允你的道理。怎的见着落了几朵花,便开心成这……当心跑快了又跌着了!”
“阿父说了,花如其人,紫桐高贵出尘,不同于凡花任人采撷,必要有敬重之心。”
元仲歪着头,朗声道:“阿母喜欢的茫茫,却是要令人有珍重之意。”
“你阿父这样说?”
织成不由得心中一动。
那些茫茫,那些种植在花房之中,被曹丕精心用寒冰培植出来的茫茫,那一晚惊心动魄的开放,令得她抛弃了最后的心防,将自己完全交给了他。
花如其人。他对她,也当有敬重之心,珍重之意罢。
元仲却懊恼地叫道:“阿母!落了这许多话,早知道我就带个藤篮过来了!”
她回过神来,笑道:“阿母有办法!”屈膝蹲下,索性一手兜起裙幅,宛若锥形的布囊,帮着他拾那些落花。元仲欢呼起来,麻雀般地蹦来蹦去,不时拾起一朵紫桐花,风一般地跑回来,小心翼翼地将花朵放入她的裙幅之中。
春日的阳光落在紫桐花上,映射出丝绸般华美的金紫光芒。
元仲来回拾捡奔跑,不多时额上便有了细汗,织成拉他过来,从袖中抽出一条细葛布帕来,先擦净他额上的汗,又让他站稳,从领子里将那布帕塞入后背,触手之处,便是这小小少年那汗意涩然的背部肌肤。
元仲的身子,好象忽然僵住了,一动不动地任由着织成将那帕子在他背心处抻平,隔开了汗渍与丝质的内衣。
织成以为他害羞,想着他也快近八岁了,正要打趣几句,却见元仲的眼圈儿竟是缓缓的红了。不禁一惊,柔声道:“元仲,你怎么了?是阿母方才弄疼你了么?”
元仲摇了摇头,又抽了抽鼻子,但仍是没有忍住,泪花在眼中闪了闪,终于凝成一滴泪落下来。
他虽有着男孩的顽皮,在她面前甚至还会不由自主流露出撒娇任性的一面,但象这般落泪尚是第一次。织成不由得慌起来,连忙把他揽在怀中,伸手去试他额头,唯恐他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元仲身子微扭,避开她探向额头的手,却猛地扑在了她的怀里。
织成只觉两条软软的胳膊抱住了自己的颈子,更是诧异,问道:“元仲?元仲你……”
“阿母……我想起阿母了……”
元仲闷闷的带有鼻音的话语,从她的颈项深处传来:“从前我每次玩耍出了汗,她便这般用帕子帮我掖着,却被别人暗地里笑话,说果然是婢子习气,一辈子也改不了……可是……可是我知道……那是因为阿母爱我……”
裙幅散开,紫桐花落了一地。
织成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元仲口中的阿母此时并不是指她,而是指的他的生母,已经香消玉殒的任儿。
不由得慰道:“用帕子隔汗方便得很,出了汗若是去更衣,说不定还会不慎着凉呢,有什么好取笑的?若是以后谁再来取笑,咱们便拿大棒子一顿打出去!”
“阿母……”元仲半哭半笑地喊了一声,更抱紧了她,喃喃道:“可是阿母一点儿也不象您,别人取笑她,她会在房中偷偷哭上半天,但是见了我,又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我看在眼里,又知道她不愿被阿父知道,唯恐阿父也轻视她,可是……可是我心里实在难过得很……”
元仲出生之时,曹氏已权赫当朝,他又是曹丕唯一的儿子,即使其母身份低微,也影响不了他地位的重要。但因为曹丕始终未迎娶正妻,故此元仲得以一直在任儿的膝下抚养。这对他,既是幸运,或许也是不幸。
当时的贵人们在一天之中,往往更衣数次,饮宴、见客、燕居都有不同衣饰。他生来荣华,若当真汗透衣衫,立刻换掉便是。但任儿出身侍婢,多年习惯却是以节俭方便为要,故此用手帕来为他隔汗,确实是她的行径。这件事也被人拿来取笑任儿,足见当时在曹丕的府第之中,任儿纵隐然为曹丕姬妾中第一人,且还暗中掌握着万年公主留下来的势力,但这些都无法改变她的门第,以及与其他贵女之间的深深的鸿沟,其实日常生活中也颇为艰难。从这一点来说,任儿与织成,是有共通之处的。
然而不同的是,任儿不比织成,在她的内心深处,也不会有着织成那种来自现代明的尊严与自由的意识。她的心底一直有着出身低微所带来的自卑,这使得她甘愿在曹丕的后宅之中,成为一个近似于半隐形人的存在。而织成却不一样,她那种自然而然的态度,反而令别人不敢轻易生出轻慢之心。而年纪幼小的元仲,也从这两个母亲身上,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情感。
“元仲。”织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道:“一切都过去了。阿母一定争气,不再叫元仲难过。”想到自己年少之时,也是父母缘薄,对元仲的怜爱不由得又多了几分,顿了顿,道:“你阿母已是去了,你在心里怀念她,记得她是如何深爱你,可是这些不愉快的回忆,便不要再想起。不然你阿母在冥冥之中,也是不安心的。便是你阿父知道了,也会难过。如今我们三个人便是一家人,要快快乐乐的过下去,才能告慰在天之灵……”
“阿母,是我错了。”元仲将脸贴在她的颈上,淡淡的馨香,依稀如同生母当年的气息,想到那一次铜雀之乱中,他跌下荤道之时,那乱军之中飞奔而来,将他抢入怀中护住的她,那时便有了这样的气息罢……
“阿母……元仲爱你……你不要再离开元仲……”
织成一怔,元仲撒娇般地在她的颈子里抵了抵额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站起身来,道:“我去捡桐花啦!”
“去罢。”
织成心放了一大半,知道这年纪的男孩子已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羞怯别扭,笑着将他轻轻一推,道:“阿母和阿父,自然也是爱元仲的……阿母来帮你把这些桐花捡起来。”
元仲向她吐了吐舌,蹦蹦跳跳地往不远处的桐木下奔去。
织成蹲下身来,拾起那些紫桐花,含笑望着那小小的身影,只觉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酥融之感,缓缓化开。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亲情的温暖么?
在那个时空,她失去了亲情,却在这个时空重又捡拾回来。与那种动人心魂的爱情相比,这样细水长流的亲情,亦自有其踏实真挚的好处。就连那颗总是高高提起的心,也仿佛放在了一个柔软坚实的所在。那,就是人们通常所言的“归宿”之地罢?
忽觉有两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她蓦地抬起头,撞上了一双熟悉的、漆黑的、明亮得有些炽热的眼睛,那眼中含着笑意,但那笑意也是明亮灿烂的,仿佛黑宝石中流转反射的阳光,灼灼生辉。织成自觉不管自己现在学到了多少世族女郎所谓的淑风范,内心却仍是胆大妄为的现代女子,但饶是如此,她也忽觉心头一跳,整片脸庞不由得瞬间发热,红晕迅速染满了双颊,站起身来,想到自己双手还牵着裙裾,不免脸上更是发烫,嗔道;“你早就来了,为何不叫我?”
那目光的主人,出现在台边阶上,正是曹丕。
曹丕莞尔一笑,缓步走了过来,从身畔跟着的一名小黄门手中,拿过一只藤篮来,递给了她,道:“把花丢这里面罢。堂堂魏王世子妇……”
堂堂魏王世子妇,眼下这狼狈样子,却与田间地头的村妇没什么两样罢。
织成知道自己这样有些失礼,但心中不知怎的,有羞恼,也有嗔怪,偏偏说不出口,当下一把夺过那藤篮,却十分小心地将裙中的桐花都倒入了篮中。
一朵桐花不慎落在地上,织成一顿,但见一只绣有云纹的玄青鞋履停在了面前,真紫锦袍轻轻拂过鞋面——细白修长的手指拈起那朵桐花,丢入藤蓝里。而温热的气息,已在瞬间近在咫尺。
织成后退一步。
曹丕却更进前一步,漆黑宝石般的眸子里,满是那种明亮灼人的笑意。
“你做什么……”
一言未了,身上一紧,已被揽入一个烫热的怀中。
而同样烫热的唇,已印在了她的唇上。
“你……”
她大惊之下,猛地想要推开他,却觉得他的胳膊如同铁箍一般,箍得她动弹不得,她只觉自己的脸上滚烫之极,随时便要冒出热气来了:“快放开!元仲……元仲在那里……”
“元仲已被引开了。”
他露齿一笑,却更噙紧了她的唇。脸颊离她近到极处,她眼前便是一阵模糊的眩然。
对,那个小黄门,不知在何时已退下了……元仲的欢笑声,似乎也不知在何时消失了……董媛她们,素来更是知机……
“阿宓。”
是他在唇齿辗转之间,轻声叫她,声音虽轻,却仿佛在滚烫的火中,又投入一勺滚油,令得她整个人都仿佛滋滋爆响:“阿宓……阿宓……”
天荒地老,便是这样眩晕的感觉了罢。
也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织成只觉唇舌俱有些隐隐的剌痛,唇瓣更是已经有些微肿了。而曹丕的手指,也爱怜地抚过她的脸——她的脸灿若云霞,偏偏光滑得仿佛最上好的缎子,泛出惊艳的华采。
“你这人……怎么也不分场合?如今虽是在桐花台,你却已是世子,若是被人知道,参你个行为不端……这里地势极高,四面皆易被人所见……”
她已嫁给他这么久,政治上的敏锐已经不缺,便是对生活中的管束也大胜从前。大概爱上一个人便是如此,再怎样胆大不羁,也便平生了许多顾忌。这顾忌并非是因为惧怕,而恰好是因为深爱。深爱他,哪怕一丝一毫的危险,也舍不得让他遇见。
“我身为世子,若是连这小小场合尚不能把控,令这样的言语传出去,我们自己的桐花台,恐怕也当如竹筛子一般,到处皆是漏洞了。何况你又非是什么不能见光之人,乃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坦然一笑,眼见她的脸颊又要娇艳欲滴,强忍住心头的**,将自己的手指拿开。却又笑着吟道:“有花折时只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可是你教我的。”
昨日元仲想要摘桐花之事,织成便暗中告知于他,便是希望他不要视花如命,至少在儿子喜欢时,多少要满足下其愿望,虽不是对小孩子都要无条件宠溺,但元仲平时已足够懂事,在织成看来,摘几朵花,亦算是对他的小小奖励,未尝不可。她所用的理由便是她从后世听来的这支《金缕曲》:“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折时只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谁知这厮竟用在此处,倒也香艳得紧!
后世有些人不就是常用这两句,来为自己的猎艳之举而开脱么?他倒把这个学会了!
织成瞪他一眼,忽然拿起他的手腕,对准那腕上最为柔细的肌肤之处,便是重重地咬了一口!
曹丕大声呼痛,眉头亦夸张地皱到一起,另一只手却趁机在她下巴处轻轻一摸,佯怒道:“啊唷,世子妇一口獠牙好生厉害,比父王宫中那狮子猁还要厉害,险些将小人腕子咬折,乞饶小人一回!”
“好啊,竟敢将我比作小狗……”那狮子猁是曹操殿里一条小狗,瞧那品种当是后世的狮子狗,也是九仙媛的爱宠,日日便抱在怀中——织成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索性重重咬了一口才松开牙齿:“你才是狗咬吕……”忽然想起此时还没有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曹丕只是笑,舒开双臂,再将她抱了一抱,在她耳边依依不舍道:“我也是有公务在身,从此处路过,见你与元仲在一起……”
轻叹一声,只听他又道:“我们曹氏儿郎,竟都是与母亲无缘的。我阿母一味偏心子建,而元仲……”
不知是触动了衮州往事,还是想起了死去的任儿,他终是一默,过了半晌,又轻声道:“幸好有你……幸好有你,我父子方才一生无忧……”
幸好有你。
是说她的到来,不但是弥补了他心中的缺憾,也给小小的元仲带来了母爱罢。
曹丕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桐花台下繁茂的树影之中,织成却立在当地,久久回想着他这最后一句话。
是不是她对于他们父子而言,已经是生命中不可或缺之人呢?
其实……其实她已经有些不敢想象,自己在建安二十年时,竟会离开这里……
还有一年多的时间,竟然就要离开了么?
真的要离开么?
簌簌风过,又是一阵枝条摇动,桐花台上,淡紫的花落了遍地。
那样安谧的美,宛若梦中向往的仙境福地。
身后仿佛有影子一晃,即使沉浸在思忖之中,但灵识仍然敏锐的织成,顿时惊醒过来,目光扫了过去。
只见一个淡白的身影,从一株紫桐树后闪了出来,尚未近前,便已拜倒在地,恭敬行礼:“婢妾拜见夫人。”
浓密乌黑的秀发,挽了一个松松的堕马髻,髻边簪着朵珠花。上面最大的珍珠也只有黄豆大小,四周攒珠如米粒,且是淡淡的银白色。虽胜在款式新颖,但在珍珠以大、圆、紫黑等色为上品的时世,论价值却不高。
往下看去,是月白上襦,牙白底色绣卷草纹裙子,垂下柳黄色丝绦,衣料虽是讲究,却毫不张扬,越显出素清丽。
是许久未见的明河。
织成目光扫处,见她脸上一抹红晕,似有羞涩之色,甚至目光也不敢直视,不由得伸手握了握自己的脸,想道:“莫非方才……她都看见了?”方才与曹丕在一起,意乱情迷,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与他二人,莫说是眼耳之识,便是灵台也仿佛眩晕浑沌,哪里还会注意得到周围?
曹丕身边自有从人看住四周,不会叫闲人过来。但明河来得这样快,且织成此时并未见远处有人走来,说明方才她正在附近。她又是曹丕的姬妾,那些随从或许并不以为意,也不会生生驱赶于她。而这桐花台位在高处,明河若方才是在桐木林中,便是远远瞧见,也未尝不能。
她原是来自现代明社会,男女当众牵手,甚至当街接吻亦是常事,虽然心中有些不自然,但明河不比元仲是未成年,织成也没有那么多忌讳。淡淡道:“你也来赏这桐花么?快起来罢,不必多礼。”
世子与世子妇二人鹣鲽情深,这是整个邺都无人不晓之事。
曹丕府中的姬妾也见识过织成厉害,俱都老实得很,有主动求去的,曹丕夫妇也乐见其成。比如近来就被织成放出两人,与曹丕昔日军中部下为妻。明河却又不同,一来她是唯一有“名份”的侧夫人,二来她又曾是织成的侍婢,二人曾经亲密,此时反而不易交心,明河又一直表现得十分沉默,除了在房中织布绣花之外,轻易不出房门,更不必说在曹丕面前打转了。织成既不想为难她,也就乐得忽视了她。
二人此时在桐花台上见面,说起来却也是许久未见了。
“婢妾谢过夫人。”
明河再次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这才立起身来。还未说话,却听桐花台下有人大声道:“噫!神与意通,透于颜色,明质华章,显溢形外……好一个绝色美人!”
织成与明河俱是一惊,却听董媛叱责之声已经响起:“你这狂生,如何直入此间?休要胡言乱语,这可是世子妇!难道要获罪不成!”
只听那男子朗声道:“你这婢子好生无礼!须知圣人也言,食色性也,纵是世子妇,有此等绝世丽色,便如美玉仙葩一般,祯乃凡夫,油然而生欣赏之心,发赞叹之言,亦在情理之中,却并无丝毫weixie之意,如何便会获罪?你可也将世子与夫人,瞧得忒小了些!”
言语间竟毫无惧意。
曹丕夫妇二人情深意笃,有时甚至曹丕在桐花台的书房之中召见下僚,共议政事之时,也会携织成往往。只是织成往往在后堂隔着屏风,一边绘织锦画样,或是做些女红相陪。也从那些属僚口中听过此人的事迹,更兼此前也见过此人,这把如昆岗般响亮的声音却是听过的。当即出声制止道:“真情至性,方是名士风流。阿媛休要无礼!”
几步走到阑干边,向着台下那男子点头示意,道:“刘君!”
台下男子虽也锦衣华服,但甚是随便。头上一顶冠儿,居然戴着歪向一边,却衬出那轮廓分明的脸庞来,脸色黑黄,颇有风霜之意,与当下邺都中的贵人们那精致嫩白的肌肤迥异,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坦然望了过来。
这人正是刘祯。
刘祉采名闻于当世,在建安七子中被认为冠于其他人,其诗歌以五言见长,甚至与曹植并称为“曹刘”。足见此人的才学。
不过,他性情刚直,又颇具辨才,听说以前曾因事触怒了曹丕,被罚去洛阳之西的石料厂做苦力研磨石料。织成在书房屏风之后,便多次听到有人帮他求情,曹丕并未应允。不知为何最近又将他放了出来,还召其来桐花台。
她并不太了解刘祯,后世他的诗流传下来的也不多,但既与曹植并称,想来是大有才华的,且又刚被曹丕召回,断不能让董媛无礼,怕的倒是影响曹丕礼贤下士之名,这才出声喝止。
但此时见了这人眼神,她心中那些微因被他评头论足而滋生的不悦之意,却在瞬间释然了。
有着这样坦然眼神的人,绝不会是什么登徒子轻薄之人。或许是真如他自己所说,是将她视为美玉仙葩一样的存在?
可是她这样的姿色,当年便是曹植也说与甄洛相比远远不如,哪里会是什么美玉仙葩?
“昔日祯曾见过夫人一面。”
刘祯开口便十分坦白:“那时夫人方经铜雀之乱,初露峥嵘,五官中郎将有一日曾问及左右僚属,可有见过天下女子,奇才绝艳,有超过夫人者?”
织成有些意外:曹丕这话中,其实是大有自得之意。难道那时他便将她看作是天下难得的女子?
淡然笑道:“那是世子取笑我罢了。”
“祯当时也认为,世子言过其实,乃取笑之言。”
没想到刘祯也毫不客气,说道:“众人皆赞美不已,唯祯遥遥平视夫人,神色未动。当时五官中郎将十分不悦,祯便坦言道,夫人于乱军之中有此作为,倒也当得起奇才二字。但夫人当时神色警慎,冷漠沉静,且戾气浮于外,孤寂沉于内,这绝艳二字,又如何用得?”
织成有些好笑,没想到自己当初还被一群男人这样评头论足过。不由得想起大学时代,班上的男生据说在寝室中也常常开着“卧谈会”,评选所谓班花校花,对校园“十大美人”津津乐道。看来男人对女人姿容的八卦之心,从古到今,都未曾减弱分毫。
漫应道:“我原是姿容鄙陋之人,也未曾以色事人,原也是当不起绝艳二字。”
刘祯听出她话语之中,的确是没有丝毫怨怒惊嗔,不免深深看了她一眼,道:“若是祯当初便知夫人这般胸怀,想来那绝字不能用,艳字尚可当得一半。”
织成更是啼笑皆非,道:“我要这奇才绝艳四个字作甚?刘君未免多心了。”
“不,夫人。”
刘祯这人也不知是否天性倔强,纵然织成明显表现出对此毫无兴趣,也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在他人口中是否美丽,他也不以为意,坚持要把话说完:
“世间所谓美人,不在于姿容精致、眉目艳丽,而在于瑰姿艳逸,仪静体闲这八字。夫人当日虽然出众,然神魂仿佛游离此间,只余空洞躯壳行于世尘,冷眼看人生万象,虽貌美而无神,神气与相貌并没有达到完美的融合,倒象是一张面具后藏着另一个灵魂般。哪里及得上如今呢?”
织成心中一动,想起自己从前,总是以过客之心,警慎之意,面对这时空的一切,何尝不是如他所言,是在一张面具背后,藏着另一个灵魂?刘祯的目光果然毒辣。不禁默然,过了半晌,问道:“如今……不再是那样么?”
“如今夫人如玉之质,如宝之章,华采由内透出,神魂躯壳浑然一体,皆熠熠生辉。”
刘祯躬身一揖:“绝者,前有古人,后无来者也。夫人当之无愧。”
言毕袍袖拂处,竟自扬长而去,走得不远,竟然唱起歌来,声如金石,震得两旁桐木也仿佛簌簌摇动,以为相和:
“凤皇集明台,徘徊孤桐根。于心有不厌,奋翅凌紫氛。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何时当来仪,奇绝待魏君……”
董媛与董娴相携上台来,董媛的神情还是有些不以为然,想来心中仍是觉得刘祯是个狂生。
织成忽然想起明河,转头望去,但见她脸色微白,凝望着刘祯远去之处,怔然失神。见织成看来,才仿佛陡然惊醒,勉强一笑,道:“夫人,婢妾方才……方才想到从前夫人赐给婢妾名字时,曾念过的那首诗,倒有些象是刘君所说的那样孤寂……”
那其实并不是一首诗,而是一阙词。只是这个时空尚没有“词”这种体,故此就连当初听过这词的曹丕,也以为不过是一首不按格律而作的怪诗罢了。不过诗素来以立意取胜,便是稍稍违些格律,亦不失其格调。
织成淡淡一笑,道;“刘君此人素来便是如此,目光行为虽有独到之处,却失了中正平和,故不为世子所喜,连魏王也颇有微词。不过是怜他诗才,不忍他沉沦下僚罢了。他的话语,却不必多听。”
想到刘祯被罚去做苦力,难道就是因了当初他那番逆了曹丕心意的言语?曹丕此人,心事极重,她却是知道的。喜欢一个人固然是喜欢到骨子里,嫌恶一个人时也不会有丝毫容情。否则后世怎会流传有曹植的七步诗?连亲弟弟都如此,何况一个刘祯?但对着明河,有些话却是不能说的。
明河脸色微变,慌忙应道:“是,是婢妾愚钝了。”
顿了顿,轻声道:“其实,在世子的心中,夫人一直都当得起……当得起那四个字……”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低如蚊蚋:“奇才绝艳……”
一抹说不清是空洞还是茫然的神情,浮上了她的眼瞳。但在这云翳般的神情之中,却仿佛有什么在隐约闪动。
织成忽然不想再与她再相处下去,点了点头,向台下的董媛道:“去叫了小郎君回来。台上风大,也不能久待,拾得这许多桐花,想来也够了,就此回去罢。”
又看了明河一眼,转身走下了高台。明河躬身行礼相送,态度恭谨,那眼中的光采,却慢慢地凝聚起来。
“奇才绝艳……”
她以轻微到几乎难以听闻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奇才二字,可是在绝艳之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