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辉死了?”
崔妙慧双手负后,蹙眉厉喝道:“你们是怎么办事的?还是你赵大管事,原本也不希望她活着?”
赵年立于一旁,一时面如死灰。
分辉是他亲自派了得力的心腹,看押在府中的地监之中的,按说除非是世子亲临,便是这位世子妇也无法入内。
但今早去提人时,却发现分辉七窍流血,早已死在乱糟糟的草榻之上,是很明显的中毒而亡,但是因分辉本身便是嫌犯,这样短的时间,府中事务颇为繁杂,根本不会有人前来送饭食,甚至连清水都未有一杯,不知她怎的竟会被毒死。
崔妙慧打量四周:
时下权贵府第皆有暗牢地监,世子府也并不例外。眼前这一座便是典型的暗牢,半建于地面之下,唯一条石阶与外相通,看守起来会相当严密,也不用担心会有别的通道。
看守监牢的人都是赵年心腹,而且赵年是安排的三人一班,更不易串供。但看一眼他们那如丧考妣的脸色,便知是绝计不敢亲自对分辉下手。
崔妙慧忽然目光一变,快步走上前去,在赵年不敢置信的眼神中,伸手将死去的分辉头颅拨开,伸出一根纤纤如雪的食指,沾了沾她唇边的血渍,再在自己鼻端闻了闻,露出古怪的笑容来,道:“看来,这分辉是自杀的。”
这一次,不仅是赵年,便是赵年身后的几个奴从,也不由得后退一步,露出又惊又惧的神情。
自新的世子妇入府,她的随侍诸人,连同她昔日的历史,已经被府中众人在暗地里八卦了个遍。
眼前这样貌美丽、举止高贵的女官,若是昔日不曾那样命运的捉弄,眼下只怕就已经是府中的侧夫人,其位还当在郭夫人之上。
可是这号称是出身世家中的世家——清河崔氏精心教养出的贵女,怎的在血腥和尸体面前,竟是这样一副模样?
那些贵女世妇们,莫说看到个死人,便是只死虫子也要露出恶心欲死的模样,花容失色半天,哪里象她这么镇定,竟连个死人流下的污血也要闻上一闻?
赵年干咳一声,强忍住心中异样,恭声道:“但请崔少使示下,这几个看守,是否也应被关押起来,以备后审?”
“不用了。这分辉之死,他们顶多只是个失察罢了,并不曾里通外合,罚三月俸罢了。”崔妙慧抽出一张丝帕,仔细地擦试了指尖污渍,蹙着眉头交给一个小婢女,这才道:“女君那里,我自会复命。”
偌大的春阳殿,此时已是一片废墟。若不是那高大的殿室犹遗存梁柱高墙,简直要令人无法想象,此前这里曾矗立着那样一座华美的宫殿。
崔妙慧匆匆赶来时,但见织成穿了件低领窄袖的胡服,在辛苑陪同之下,正在春阳殿的废墟之外转来转去,偶尔停下足来,凝神看向某一处墙角。
崔妙慧顾不得寒暄,便将方才自己所见,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那关押分辉之地,着实不曾有外人潜入。且不但赵年派人盯住了,我们的人也有盯住那里的,始终不曾见什么动静,今早分辉便死了,可见是分辉自寻死路。”
昨晚出了那样大的事情,她们怎么可能就轻易地相信赵年?既爽快地将分辉交出去,自然是安排了人盯着。所以就算赵年不拼命剖白自己,她们也知道这事跟赵年无关。
织成的神色冷峻,问道:“你看出分辉是自杀?”
“是逍遥散。”
崔妙慧缓缓道:“死者服毒即毙,不会有什么痛苦,死状虽七窍流血,却也不曾眉眼扭曲,擦尽了污血之后,脸颊甚至还微带红晕,出殓时还是相当有看相的。死了还可以报一个暴毙,若妆饰得好,谁也看不出是服毒而亡。”
她的眉梢终于还是不免带上了一些讥诮:“这逍遥散,素来为世族所爱,皇宫里也常常备着,实乃各贵女世妇避世逃争之良药,当初我在邺宫之中,若不是‘死’在火中,逃回族里,只怕也少不了要尝尝逍遥散的滋味。分辉的来历不小,至少郭氏是给不了她逍遥散的。”
织成不禁一震。
分辉致死的毒药,竟然是这么“高大上”的逍遥散?诚如崔妙慧所言,郭煦起点太低,这等世族中秘传的毒药,素来是留给那些贵女世妇的闺阁之秘,哪里会交给她?
“正好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织成神色越发冷峻:“春阳殿四周,皆有石漆松油淋过的痕迹,按说有了松油,便不必淋石漆,但……”
话音未落,便被一人远远奔来的呼声打断:“皇后有令,宣世子妇入宫觐见!”
乘着衣车进入邺宫之时,织成不是没有感慨。最大的感慨是,她仿佛根本不曾离开春阳殿,只因春阳殿的断壁残垣,在眼前的邺宫之中,也时时可见。
昔年那一场邺宫大火,着实是毁坏不少建筑。至少在她这个始作俑者看来,是远远超过了她当初的想象。
当初她只是想要制造混乱,先下手为强离开邺宫,却不曾想到对整个宫殿的毁灭程度如此之大。更令她诧异的是,一年多的时间,邺宫竟然没有得到任何修缮。随处可见烟熏火燎后破败的断梁、黑漆一片的烬灰,与春阳殿不同的是,那火后的气息已经完全消散在冬日的寒意之中,道旁被烧去了半株的残树枝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上面枝叶凋尽,只是固执地保留了一片叶子,且已半黄半绿。
织成只带了辛苑入宫,留崔妙慧留守世子府。
这一日中,她又分别接纳了从各地星夜赶来的心腹卫从约四十余人,杨虎头等人正在其中,甚至还有个祢云会。祢云会自从洛阳之后,就一直不尴不尬地成为了她的属下,却又因为身上官身未除,无法象崔林,甚至还及不上杨虎头那样无牵无绊。但当织成成为了世子妇之后,最有拨云见日之感的人也就是他!
他原本就是世子的人,现在随世子妇回到邺都,谁人不会想到,那是因为世子的安排?可见他是多么受世子信任?
故此他回府之后,不但自己信心百倍,便是那些世子府的人,乃至杨阿若手下的侍卫们,都是无不信任佩服。
织成将他送去杨阿若处,做了个御率,即是卫率手下负责传递关于兵仗、义卫相关政令之人,仅次于卫率之下。这实在是一个很适合他的位置,织成当初在不知道卫率之职是属于杨阿若时,向曹操要来更换人事之权,便是为了把祢云会给换上去。如今虽然卫率不用换了,但有了精于武艺阵法的杨阿若坐镇,又有深谙府中人事的祢云会为辅,杨虎头等人原本就是杨阿若的旧部,这个世子府,终究是令织成放心了好几分。
当下最令她不解的,就是皇后为何要召她觐见。
昔年的伏皇后,恐怕尸骨已寒。当今凤座之上的,如她在另一个时空所看的一模一样,是曹操的三女儿曹节。就在伏皇后死的那一年,曹操将三个女儿,分别名曹宪、曹节、曹华的进献给大汉天子为夫人,当时天子开私库,以束帛玄纁五万匹当作聘礼。伏皇后死后,曹节被立为皇后。
当时织成在宫中为中宫少府时,三位曹夫人便已在宫中了,但织成在宫中呆的时间太短,且一直忙于对付伏皇后,对这三位曹夫人根本未曾照面。而对于这位曹节,只有一点印象,记得是当时的临汾公主,似乎与她颇为熟悉,称她为“曹大姑”。
这位曹皇后这么着急地召自己入宫,想来是听闻了春阳殿失火一事,曹丕为她长兄,于情于理,都应召入问话。
只是,她昔日与临汾交好,恐怕也是不怎么喜欢自己的。
中宫倒是修缮得富丽堂皇,犹甚伏后之时,凤座倒还是那个凤座,不同的是当初那个容色平淡、却时刻不忘端穆庄仪且心机深沉的伏寿,换作了今天这个面色苍白、神色冷冽的曹节。
乌黑浓密的头发,若是散开来看时,应该如绿云委地般美丽,却偏偏挽了老成的盘桓髻。除了一枝彰显皇后身份、且样式古朴的玉笄之外,别无它饰。身穿的暗紫色直裾深衣也显得过于低沉,内衬三层单衣,也皆是黑、灰、白等色,活生生地显出了她的苍白、倦怠和冷漠。若不是那白到几乎透明的肌肤,和毫无一丝细纹的眼角,让人能看出她年岁只在双十左右外,织成几乎要以为她早已年过中旬,不是曹丕的妹妹,倒象是他的姐姐。
宫中一样是烧有地龙壁炉,但织成却觉得有一种透骨的寒气。这种寒气不是来自于冬天,而是来自于凤座上的那个女子。
她只是冷冷地看过来,便令人如在寒冬。
“我没有得罪过她吧?”
这是织成第一次见到对自己如此冷漠之人,何况还是一个女子。
无论是谁,即使是临汾公主和伏寿,想要害人之前,尚且要假惺惺地摆出和善面孔,只到被戳穿后才会恼羞成怒。但象曹节这般毫不掩饰、冷若冰霜,却是前所未见。
“妾参见皇后。”
织成入堂立定,低身行礼。
她感觉到曹皇后冷冰冰的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还真是兄妹呢……
陡然想起曹丕来,他的冷肃峻深,与其妹倒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过在他是多了几分稳重沉着,在曹节则是倦怠厌烦。
贵为皇后,即使当今天子是个傀儡,但傀儡背后的真正主人,也是她这个皇后的亲生父亲,便是天子也不敢不以礼相待,她在这宫中,还有什么不满足、不开心的?
“不是本宫召你来的。”
曹节开口便是直截了当:“要见你的人在侧殿,你且去罢。”
织成抬起头来,微露诧色,却微微一笑,道:“妾不去。”
她忽然发现这殿中还有一个特别寒冷的理由:除了这位曹皇后,竟是再无他人。想来是她入殿之前,曹节便将宫人黄门,全都遣了开去?
在外人看来,遣下一众人等,定然是要问一问世子府的情形,与自己的准嫂说话,外人自不便在场。谁知她上来便让织成去见另一个人!
“不去?”
曹皇后眼神一变,凌厉起来,冷笑道:“你敢不听本宫的话?”
“妾入宫,是来觐见皇后。其他人等,妾为何要见?”
“现在是本宫让你去见!本宫为天下之母,难道还命令不了你一个世子妇?”
“皇后有旨,论礼自不能违。但皇后之所以为天下之母,也当有国母风范。岂有不分青红皂白,也不说个子丑寅卯,便让妾随意见人?古人云,虽要孝顺父母,但若大棒加身,亦当走避之。何况是国母?”
织成退后一步,道:“妾,不能奉令。”
“你!”
曹节气得挑眉怒目,脸色越是苍白到几近透明,厉声道:“你好利的一张口,好大的胆子!”
“利口倒还罢了,至于胆子么,妾的胆子若是不大,当初这凤座上还坐着伏庶人时,就该死过一百次了。”
织成心生警惕,做好随时后退的准备,而眼角余光,在殿外守着的辛苑此时已察觉不对,正伸手摸向腰间,二人目光遥遥一对,彼此间的默契已然明了。
因了织成的超然身份,来见的又是曹丕的亲妹妹,且她与辛苑皆是女子,自不会被不长眼的守卫前来搜身,便是引路而来的宫人,也只是象征性地抚了抚衣袂罢了。所以她与辛苑皆是怀有兵器在身,她的是渊清,辛苑则是在腰间缠了一柄软剑。这软剑织成总觉得有些熟悉,后来才想起糜芳也有一柄。
是何时糜芳所赠,其实织成也不甚明了。但辛苑颇为喜欢这柄制作精良的软剑,日日系于腰间,便是前来宫中,更是方便不过。
织成此时对曹节更是生疑,这宫中不是什么好地方,她很久之前便知道。何况她刚知道,邺宫惊变之事中,虽说怀疑伏寿曾与临汾公主为盟引入马超,但伏寿已死,且到死并未曾供出对临汾公主不利的言辞,又有天子代为求情,曹操杀伏寿,只是为了彻底拔去伏氏一族的外戚力量,目的既已达到,对于一个并无朝中势力与之相应和的临汾公主,杀与不杀,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且为了安抚天子及宗室,对临汾公主的尊荣甚至更胜之前,未受到什么责罚。
但经此一事之后,曹操多疑多思的性格,也令得他更不肯将临汾公主放出宫去,须知公主开府,虽不及亲王,但也有了独属自己的府吏,办起事来更加方便。不过当初先是十常侍,后有李、郭之乱,再加上董卓,大汉公主们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剩下几个,加上临汾公主,索性便都幽居于邺宫之中。
只是临汾性子跳脱可爱,极似其姑母万年公主,曹操终究是不忍心太拘着她,所以她比起其他公主来,仍是待遇优厚得多。
这样的一个人,便常在曹节左右,此时曹节召了织成入宫,又莫名打发她去侧殿,谁知道会不会是临汾公主的阴谋?
莫说拿皇后之尊来压她,便是天子亲至,也不能让织成心甘情愿地往前什么侧殿!
开玩笑,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好吗?
她又不是真正的大汉女子,怎会看见皇后就盲目崇拜听从?
若是曹节逼迫过甚,她想得也很清楚,与辛苑里应外合,挟了曹节,务必要先出宫再说。曹节虽是曹操的女儿,但从曹操送她入宫便看得出来,不过也是枚棋子罢了。
她董织成,一样也是棋子。而且从当下情形来看,曹操还不会拿她当弃子。只要挟持曹节的事情做得隐晦些,让外人无法说口,便是曹操知道了,也一样会装聋作哑。
一个傀儡皇后,一些所谓的君臣名分,难道还想让她乖乖就范?
正思及此处,忽听一个男子声音急道:“三妹!你总是这般性子!为何不早些告诉她,是我想见她?”
声音似曾相识,清朗之中,又带着些沙哑,听起来倒是有些不真实了。但饶是如此,织成仍不由得大吃一惊,看向那个正大步从殿后跨入的男子,简直是不敢相信。
竟然是曹植!
自当初藏安寺一别,再看曹植时,却真的明白了岁月蹉磨这四字之中的真义。
当初在洛水之畔相见时,他尚是一个爽直明朗的青年,便是在藏安寺的梅林之中,亦还有着朴直的赤子之心。然而这番再见时,却觉得他与眼前的曹节,甚至是这座中宫,都有了某些气质上的共通之处,那就是——冷。
一种冷冷的东西,藏在他的眼神深处。即使在他看向织成的眼神是在笑着的,却也未曾驱散那寒意。
“是你?”
织成退后一步,道:“你怎能会在这里?”
“我有事想找你。但是我不放心,只有三妹这里,才便于与你相见。”
曹植的直言不讳,还是当初的风格,他也退后一步,却是让出道来,手一指殿后:“那里有一处幽静之处,织成可愿意移步前往,与我一谈么?”
要找她的人,居然是他。
而且他居然还要通过曹皇后来见她,行为何等诡秘?
这番回邺都,她早已从多种端倪之中看出了他与曹丕兄弟的嫌隙,正在慢慢扩大。而她如今身为世子妇,他却要以这样诡秘的方式见面,所图又是为何?
但很快她就驱散了自己本能的怀疑念头:曹植是变了,但是他望向她时,坦荡的目光却是一如往昔。
她向殿外的辛苑使了个眼色,让其不要妄动,这才点了点头,向曹植道:“我愿与平原侯一行。”
曹植由衷地笑了起来,这一笑之下,眼中的冷意便退到了最远的地方,仿佛太阳出来,满是积雪的山峦披上金光一般,那样的灿烂,令得织成都不禁有了刹那的失神,仿佛又回到了洛水之畔,还有藏安寺的梅林之中。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有多好呢。
“哼!”
重重的冷哼之声,令织成陡然回神,眼角余光,只掠过曹皇后拂袖而起、冷冷离去的背影。好好的一个字没说错,自己怎么又得罪她了?
织成本来也不算脾性好的人,此时不禁皱了皱眉。
曹植苦笑道:“你别怪她,我三妹虽为皇后,却也是人生难得自专,心中自然多郁结之气,性情也就不那么和顺了。”
一言至此,神情也黯淡下来,道:“想来我们姓了这个曹字,便都该有这些劫难罢。”
他叹了口气,当先而行,往殿后走去。
殿后是一间小小暖阁,镶有琉璃窗子,明净透亮,隔窗便是几株胭红夺目的梅花,倒有些别致的韵味。阁中有铜制小炉,炉上有小壶,沸水正腾,旁边碗盏糕点一应俱全,可见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偏是没有一个宫人在前,最是清静不过。
织成方才坐定,只听曹植叹道:“你这番入邺都,想来已是听到了我与阿兄之事罢?是不是还听说阿兄所受重伤,乃是我派人谋剌一说?你别推辞,我阿父既然敢力排众议,请来圣旨封你为世子妇,这些话语,他不会不跟你说的。”
他这话问得实在是单刀直入,令织成根本无法佯装不知,不由得也叹了口气,道:“你们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呵呵,”曹植笑了一声,喃喃道:“是啊,何至于此?”
他蓦地扭过头来,咬紧牙关,厉声向织成道:“我恨他!我的确是在恨他!我也想要夺走他的世子之位,可是我没有派人谋剌他!你信不信我?”
他这番话,听起来也太过古怪。既承认了自己与曹丕现在争嫡之事势同水火,又否认了曹丕遇剌的最大嫌疑。织成若是不谙世情的少女,说不定也会信了,但眼下局势如此诡谲,甚至昨日春阳殿才遭大火,分辉又死得蹊跷,叫她轻易相信,实在也是强自己所难。
她露出沉吟之色,并未开口,曹植却又自己冷笑起来:
“是啊,你不会信我的。你是阿兄的世子妇,怎会信我?昨日你烧了春阳殿,我便知道,你是谁都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