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织成自己,也未曾想到与曹操的再一次见面,居然是会在这样尴尬的场景之下。
曹操只着牙白中衣,外披一件锦袍,中衣的衽襟只是松松一系,看得见大片的胸膛,上面还闪动着水珠的光芒……这一切说明,他才沐浴出来。
因了曹植等人的贸然而入,他便没有着履,匆匆地出来,还赤着双足,只是地下铺有氍毹,显然是上好羊毛所织,足一踏入,便深陷其中,自然而然吸干了足上水分,且也丝毫不觉得寒冷。
虽然对于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织成来说,这点暴露简直不算什么——比如去游泳池,不是看到更多在这个时空属于限制级的画面?
但是在这个时空呆得久了,不免也习惯了他们的风俗,当下垂首垂目,只作未见之状。只紧紧盯着自己眼前的方寸氍毹之地:那花纹倒颇为独特,是大朵大朵的波斯菊,只不知道如今邺都有没有这种花?他们又怎么称呼?波斯菊中是半裸身子跳舞的艳姬,线条大胆而流畅,加上其明丽的颜色,带着明显的异域风情,难道竟是从大食进贡来的不成?
“你是从何时得知不妥?”
曹操忽然出声,将织成吓了一跳。夏侯渊早已退到他身后,却是目光炯炯,显然也颇为好奇。
但知道他总会问到的,定了定神,她也就全部说实话。
“华芜之香。”
“唔?”
他面露不解。
“华芜之香,据说是燕昭王曾经得到过,这是一种奇异的香料,滴到枯木上,可令绿芽复绽,滴到枯骨之上,可令血肉返生。香气幽远,能穿越三界,下抵幽冥,上达霄汉。我……妾在前来的路上,曾经听到那两位娘子说,魏王正在以此香供奉神灵,故此她们前来相迎妾,却让贯令离开。”
在化信息充斥于各大影视剧和网络论坛的另一个时空,获取知识,是一件非常容易之事。在这个时空或许只有大儒学者才知道的野逸轶闻,在那个时空不过是在网页上轻轻一点。
她没有看过《太平广记》,却不代表她不会知道华芜之香。是哪部修真小说……
她又走神了,不知为何,在曹操面前,很容易走神。按理来说,他那样的威仪势派,实在是令人战战兢兢才是,但对她而言,反而是特别容易走神。记得哪本书上也说过,你总是在你认为安全的环境下,才会选择走神这种令大脑休息的方式。过去也不是没有闲暇的时刻,她却一直在脑筋飞转,想着下一步路该怎么走,走神是根本不可能的奢侈之举。
怎的到了这里,却一切都变了?难道她不仅不怕他,还觉得有他在的地方,居然会很安全?
脑袋一定是秀逗掉了……
“唔,她们说得没错。我平时的确是如此,以华芜之香供奉神仙,并服丹药调息。”曹操哼了一声,道:“便是打发贯休回去,也没什么不对。她们毕竟是我爱姬,又陪本王供奉神仙……你如何发现端倪?”
“我知道最近魏王一定是敬慕神仙方术,否则不会一路行来,到处可见瑞鹿仙芝等吉物之影。所以以华芜之香来供奉神灵,并不是不可能之事。”
织成答道:“然而华芜之香虽不如传说中那样神奇,却十分珍贵,魏王纵然供奉,又怎会在温香殿这样的地方?”
“可是温香殿从外面看去,并无何不同。而我的寝殿就在温香殿之畔,她们不过是带你多走了数丈而已。”
曹操眼中锐光一闪:“你还是没有告诉本王,你怎么发现端倪的?”
“妾六神灵敏,常人于殿外或许未曾察觉,但妾却察觉到了温香殿中水气芬芳,竟与……”她脸上一热,觉得有些难以开口,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
“竟与妾今晚前来之时,沐浴更衣所用的澡豆气息相似。”
澡豆在中国历史悠久,于秦汉之时便已出现。虽不及后世那样花样繁多,于权贵之家却十分讲究。与面脂、手膏、衣香一起,皆属于贵人盥沐的必备之品。
寻常都是以豆粉为主,因豆粉可以去油却涩,再加入丁香、沉香各种香料,桃花、李花、梨花等各类花瓣,甚至还有珍珠、玉屑等物,共捣成粉末,反复研末,又过纱罗小筛,只至细密之极,这才用玉盒密贮起来,不令受潮见光。使用久了,可令肌肤润泽,光洁照人。
织成身为女子,又曾是另一个时空的设计师,虽与香料接触不多,却甚是敏感,加上练过天一神功之后,六识灵敏,只是一嗅之下,便能记住这等香气,并辨认出来。
只是这又令她心中一动:今晚她沐浴之时,便觉澡豆香气异常,不是寻常花草香,倒更馥郁奇异,倒似是加了名贵的香料。当时只赞叹铜雀台中这般奢侈,连小小的落云馆里都配了这样好的东西,却不知原来她所用的澡豆,与堂堂魏王是同一供奉。
“贯休是个仔细人,因了你的身份,自然不会亏待你。”
曹操目光落在她身上,道:“若是没有这澡豆,你又会如何?”
“若是别的贵女,魏王若要召见,令宫人相迎倒没什么。若是召见妾,魏王不会如此。”
织成抬起头来,恰好迎上他两道若有所思,却又威深莫测的目光,随即又将目光自然垂落,也不等曹操质疑,轻声道:“妾,是国士。”
夏侯渊不禁睁大了眼睛,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与这位声名远播的新晋武乡侯打交道!可没发现她竟然是这么个女郎!与他想象中刻薄狠毒、又颇有武勇的形象不同,方才在梁上相见,她还有点儿脸红。而且,她穿着那样拉拉沓沓的宽袍大袖直裾深衣,一手掐住了一个美人儿,一脚踢飞了一个美人儿,还能健步如飞地攀上屋梁,这倒真是前所未见!
此时听她说话,又是出乎意料。
她她她说什么?
她说她是国士!
“国士啊?”
曹操摸了摸髭须,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以夏侯渊跟随他这么久的经验,也不能肯定他那是什么表情。似乎有哀伤,有惆怅,也有沉思。
“本王答应过你,让你做世子妇。这国士……”
“先为国士,方可为世子妇。”
织成这一次目光没有垂下,夏侯渊发现,她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只是与那种不谙世事的清澈不同,带着异乎寻常的冷静,仿佛静水之下,犹有深流。
“魏王,世子安在?”
曹操脸色微变,目中陡地射出寒光,紧紧盯住织成。
“以魏王之英明,岂能不知方才平原侯等人之用意?还有那两个恃宠妄为的娘子,缘何就敢将我引入这暖香殿?我若再看不出蹊跷,只怕自上次离开邺宫,便死在途中数次,又在襄阳、葭萌死过数十次了!”
织成紧盯曹操,厉声道:“世子安在?”
“来人!”曹操忽然提高了声音,顿时室内外有数人应道:“喏!”
织成先前便知这暖香殿四周,看似空无一人,其实皆埋伏有暗卫。只是夏侯渊功力实在高明,若不是自己跃上梁间,并未感受到他的气息。但其他二人,她是有所感觉的。也就只有那两个愚蠢的美人,以为凭她们便能调开魏王身边所有侍从罢?
“把那贱婢拖出去罢!”
珠帘后脚步声响,两个宦官一声不吭地出来,拖着浑身精湿以至于曲线毕露的谷华娘子。她原本是瘫软着任人拖出来的,忽然就清醒过来,哭喊道:“魏王!魏王!妾并非有意撞入,是这女人……这女人……”
她想要用手去指织成,却被两个宦官捉得死死的,哪里挣得脱?曹操置若罔闻,其中一个宦官抡起巴掌,啪地一声,便将谷华娘子打得哑了。
织成被那沉闷的巴掌响倒是弄得一怔,再看谷华娘子时,已是口鼻歪斜,从七窍流出血来,整颗头颅歪向一边,青丝零乱,先前的精神一丝也不见了,只前胸还在微微的抽搐起伏。
“世子妇岂是你这贱婢能随口辱訾?”
那宦官只说了这一句,向曹操及夏侯渊和织成三人躬了躬身,与另一宦官将谷华娘子死狗般地拖出去。
一路留下水迹,但很快就被氍毹吸收干净,了无痕迹。
织成不必去关注外面的方明娘子,单只想曹植一行人进来,却无一人发现幔帐后的方明娘子,并非是她藏得好,而是早就被曹操的人收拾俐落了。
看来,这两个娘子的自作聪明,即使没有她,也是自寻死路。
明知曹操此时正在沐浴,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将织成引到别的殿室静候,她们却摒退了左右,将织成引入暖香殿。
可以想象,如果织成未曾有什么警觉,贸然进了暖香殿的后殿,在那里的温泉浴城中,恰好撞见了正在沐浴的曹操。而恰在此时,曹植、何晏、杨修这些年轻的贵公子们相携而入,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即使是在当下时世,不会有什么对她的沉塘浸笼之举,甚至她还可以再嫁别人。然而无论她嫁给谁,都不可能嫁给曹丕为世子妇。
这样阴毒而实用的技俩,究竟会是谁的主意?
只是,他们还是低估了她的反应能力,也低估了曹操的掌控力。曹操什么都知道……那曹丕……
曹操忽然道:“何为国士?”
织成读书时并非中专业,对那些经典也不曾做到烂熟于心,这是她虽然也背得了许多唐宋之后的好诗,却不肯凭借那些在这个时空声名鹊起,做个才女的原因。
盖因纵有几首好诗,但落在有心人眼中,却可以慢慢察觉其实学识并不怎样深厚,不免更加怀疑。
故此她虽也有几首“佳作”流传于世,但都被她说成是长辈或长者所作,断不会揽此虚名于已身。
此时曹操问她,她想了想,道:“我昔日听过几句话,纵然年少,也记得清楚。一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一位长辈说,那是告诉我们,人生在世,必要有自己的理想抱负,虽然路途遥远艰险,重任不堪担负,但即使那样,也不能放弃,只到死了才肯罢休。”
曹操抓住衣领,慢慢地拢了拢,道:“还有呢?”
织成又想了想,道:“‘侠者,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这是说,国士除了对自己的理想抱负,有坚定不移的信念去实施外,还要懂得仁义的精神。答应的事就必要做到,对弱小的就要拯救,对困难的就要相助。”
她的眼睛在灯光之下,有如两泓清波,平静地看着曹操:“我想,在魏王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人。不然,魏王又何必派虎豹骑远赴葭萌,聘我为世子妇呢?”
夏侯渊已经连眼睛都瞪不动了。
而曹操这次却瞪起了眼,定定地凝视着织成,但见那两泓清波,始终坚定地迎上来,曹操在那清波深处,忽然看清了他自己的面貌。
虽是新浴之后,仍然掩盖不住长久以来的疲惫。眉梢眼角,都已有些下垂的肌肉。嘴边的髭须虽然一直经过精心的打理,却也掩不住嘴角边深深的纹路。
青年时任性酒色,纵情犬马,在洛阳城中也曾度过多少鲜衣轻裘的自在时光。然自壮年之时,天下乱起,他立誓报效朝廷,东奔西走,先后击董、李等乱国之贼,自己也曾落荒而逃,不止一次地陷入绝境。及至后来割据一方,挟令天子,又与袁绍、袁术、公孙瓒、刘表、张绣等人先后作战,爱子爱侄、最忠心于自己的典韦,皆都蒙难于斯,连原配丁夫人都一怒而与他和离。多少次被人痛骂,却不得不忍辱折节相交,又有多少次为了大事,不得不与仇敌捐弃前嫌。甚至害他儿侄典韦皆丧的张绣,他为安抚其部,令天下归心,也不得不赐他高官厚禄。
历经艰辛,由当初一个小小校尉,一路行来,如今封国为王,甚至已成为整个北方真正的皇帝,离那个天子宝座,也不过就是一步之遥。若是他愿意,随时都能跨过去。人生之贵,到了此时,恐怕也只剩下统一四海了。
可是他已经老了。
他知道自己有生之年,无法统一四海,令天下终宁。所以他将希望寄托在了自己的继承人身上。只是未曾想到,从来杀伐决断、行事坚毅的自己,也会有现在这种深感无力的软弱之时。
英雄迟暮……
这四个字,蓦地兜上曹操心头,令他不禁感到了几分怆然。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郎:银红底双鹤纹锦裁就的直裾深衣,穿在她的身上,典高华,令人忘俗。一样作眼下流行的宫妆,细眉、点唇、灵蛇髻,这样婉丽的妆容,也未曾掩去她拓然俊隽之气。
此时的她,才是真实的她,真实到她都忘了以“妾”来自称,而是称“我”。
但是她的话说得没错,国士。
他心中就是这样认为的。
她在葭萌的一切,不,应该说是她逃离邺宫之后,他从来没有放松过派人对她的探访。从她的行为来看,当年万年公主当真并没有留下什么富可敌国的财富。至少她现在所拥有的财富,他知道都是来自于她的锦、她的雨衣、她的巧思,甚至是她的军功。
即使如此,她当初还是逃了,只因不肯将左慈交她的东西献于他的座前。
其实就算献出来,也并没有什么帮助。但她因了对左慈的承诺,居然宁可选择了逃亡。荣华富贵、新得的封诰,还有唾手可得的爱情和显赫地位——如果她不走,这个世子妇之位,早就是她的。
可是她逃了,选择了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
他知道她几度险些丧命,知道她曾女扮男装,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艰险和磨难。她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左慈便能做到这一步,何况别人呢?
果然,她很快就在手下汇聚了一群人,这些人有游侠、有贵女、有士人、甚至有天师道弟子……她对他们如何,曹操暗中派去的人都事无巨细地向他禀报过。
后来他才下定了决心:必要为子桓聘她!
如果说当初邺宫中的许嫁,不过半是戏言半是试探,主要还是为了那传说中的灵帝宝藏,那这一次的求聘,便是真真正正无半分虚假。
因为对于如今的子桓,她才是最适合的世子妇!
家势也罢,母族也罢,又有什么关系?
他曹操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将来他的世子将继承他的一切甚至会更多拓土开疆,又不是日子过得凄惶的小诸侯,居然要靠联姻来加强力量?
他瞧中的,便是她这个人!
求贤女为妇,可延德三代。
何况子桓还那样爱着她,还有元仲……
织成不知道曹操在盯着她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只觉得眼前这外表仍然威严的老人,忽然间身躯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枯萎了。即使他的腰板仍然笔直,站立的姿势仍如山岳峙立般带着威压,但她却觉得,他真的已经老了。
“你说得对。”
曹操居然是在肯定她,并且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去:“你要见子桓,本王这就带你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