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下得大,在草寮里躲雪的人也多。但是那道两边,一溜有十来个草寮,足能容纳两三百人,本来坐得疏疏落落的,忽见那队骑士并车马往这边驶来了,立刻有识相的人低声吆喝:“那些贵人来了来了!还不快把位置让出来?”
“快快快!惹恼了魏王近卫可不得了!”
“是什么近卫?看来不是虎卫,必然是虎豹骑!”
眼下那些马虽然没有披甲,人或许穿了甲,藏在绵袄之下也看不分明,但那些马和骑士的身姿,皆非凡俗之辈。七嘴八舌的,也猜得不算离谱了。
众人十分自觉地挤到了两个草寮下,宁可满满当当的,也要把余下几个空寮留给他们。
最先策马跑开的那个骑士在外面兜了一圈,又沉着脸回来了,其余骑士簇拥着他,大步踏入旁边的草寮。最中间那一个,被旁边的草寮隔去了不少寒风,算是最好的位置,他们还是空了出来。
至于谁会进来,当然就是那车中神秘之人,那两个美人口中的“主君”了。
远处的马车在余下骑士的护卫下,已向这边辚辚驰来。
马车在寮口停下来了,那两个美人先后跳下车来,齐声道:“主君!”
众人瞪大了眼睛。
帘子一掀,一个人矫捷地跃下车来,身边还跟着一名侍女。从衣着来看,这名侍女要比那两个美人稍稍逊色,穿的是兔皮袍袄。
与两个美人的雪白狐裘不同,这位主君穿着的是银灰色的貂裘,风毛华美茂密,只这片刻,便被雪片落下,沁出的水珠,宛若缀有一片晶莹的宝石。
除此之外,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至少在美貌上……虽然一样掩有风帽,但却不似先前那位言谈间便可见血的美人,即使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亦一样有着婀娜之姿,行走间如姣花弱柳,偏又典端仪,一看便知是个教养得无可挑剔的绝世美女。
这一位主君……想来应该是男的吧……围观群众心中想道。
中有走遍江湖、一向自诩见多识广的积年商贾,不免暗中要评点一二:
身手如此矫捷利落,又是君侯,本朝尚未闻有女子封侯,那么眼前这位自然是男子了。身姿挺拔,倒不似在富贵乡中浸淫久了的模样,倒是精神,但比起那些骑士们,又多了一种清隽之气。微微抬起的下颌、不紧不慢的步子,可见这是一个久居上位,又颇具自信的贵人。
贵人身后又是几位模样也很是英俊的侍卫相随,很是自然地走进了正中的那间草寮,连客气也未曾向旁边坐着的那位一直沉着脸、但一看便知是骑士首领的那位客气一下,倒是笑着看了那烧锅的老翁一眼,向那侍女道:“让老翁多烧些热茶,人人有份。”
人人?
那些百姓商贾不由得互视一眼,每个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疑问:“我们算不算这人人?”
草寮中只放些木条石条,用作倚坐之用。但那侍女随身携有锦褥,当下铺好请那贵人并二美人坐了,这才莞尔一笑,探头看了看那吓得呆住的老翁,又看了那老翁旁边的老妪,道:“还有些粟米糕和黍面饼。也每人来一块?”
语气俏皮,似乎一点也不曾察觉到四周草寮中的凝重气氛。而旁边那两个美人也是充耳不闻,显然是习惯了。
这么说来,难道这两名美人,不是侍女,倒是妻妾?可是谁家的妻妾会大咧咧地跳出车来,代主君就直接向那群骑士传话啊?难道不应该是让自己贴身侍卫或是奴客总管什么的来说么?还是这位贵人,有特别的爱好……
那位一直在默默观察和分析的商贾,觉得自己快要混乱了。
贵人点了点头。
那老翁和老妪互视一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一阵狂喜!
这里少说也有近三百人,可是笔大收入!
到底是贵人!真的是贵人!
那侍女已经走过来,笑眯眯的脸上光洁如玉,却丝毫没有世家大族里侍女们的那种傲气和鄙夷,柔声道:“方才我家主君的话,两位老人家可听见了?这些人喝水吃糕饼,随意自取,皆由我家主君付帐。钱在这里,不用找了。”
手一挥,便丢下了半个金饼。
那金光险些没将周边人的眼睛闪瞎。这对翁妪只怕卖一年食水,也挣不到这金饼的一半!
方才那个美人说得很清楚,他们只在这里停留一刻钟,等人送来什么节礼。一刻钟,便是这样大手笔,
真个是……贵得很……的人哪……
有了金饼什么都好办,翁妪二人十分卖力,很快便见那侍女等人取了热水,用一只银瓶盛了,又取出一只银盏,倒了些水来奉与那贵人。
银瓶及银盏俱十分精致,镂刻蛟龙水草图案,盏子两边有两尾小小的卷曲的龙尾,便是天然的双耳。虽然银器比不上玉器,甚至比不下如今时兴的瓷器中的佳品那样价高,但是这些银器工艺精绝,却是价格不靡的。
其实对织成而言,也没什么不同,她更愿意用些普通的陶盏并瓷盏之类,但终究比不上银器坚固,路上碎了可不好弄。不过以崔妙慧的习性,即使是银器,也必要与众不同,美仑美奂。
众百姓倒是大喜过望,七嘴八舌地谢恩,那些骑士们脸上也有些忸怩,终究是那个笑嘻嘻的骑士过来道谢,那个死人脸的却仍不说一句。
死人脸三字,乃是那爱好观察人的商贾腹诽所用的外号。
但无论如何,热气腾腾的茶水和重新又蒸得烫热冒香的糕饼,在这样的风雪天里的确给了人很大的慰籍。
似乎时间也过得特别快,至少有人偶尔抬起眼来,便惊呼一声:
“又来了一队车马!”
这风雪天的,奔往邺都的人还真不少。而且风雪这样大,那队人也只奔这边草寮而来。
辛苑却“咦”了一声,放下放在盏边的一只铜水壶,向织成道:“来了!”
那队车马渐渐近了,却又似乎不是辛苑认为的样子。她眉头蹙了蹙,走出寮去,但见那一行也有十余辆车,却是在寮前数丈开外便停下来。车身印有徵记铜牌,相当陌生,又依稀眼熟。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云落织坊。
云落织坊眼下的徽记,是织成亲手设计,十分别致,独家分号——其实就是一枝棉花罢了。眼前这车上的徽记,却是山和水的形状。不过风格古朴,应该也不是什么小商号。看来当真是过路的商队,被自己错认了。
辛苑正想转身进来,但见其中一辆车帘子一掀,有个毛球从里面滚了出来,落在雪地上,还弹了两弹,方才站稳。却是在辛苑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那毛球便“嗷”地一声,以一种喜极而泣的声音嚎出来道:
“君侯!君侯!阿史谒见来迟,望君侯恕罪!”
别人也还罢了,只崔妙慧勃然变色,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原来是此獠!他怎的过来了?想来不安好心!”
“此獠”不是别人,正是洛阳首富,昔日与织成也有过一定“交情”的那位史万石了。
崔妙慧昔日落难,史万石不知崔妙慧出身,只道奇货可居,评点甚佳,甚至还想出手买下,若不是董织成拒绝,只怕下场堪忧。甚至当时那情形,若非崔妙慧被董织成抢先一步弄到手里,只恐不管落入谁的手中,最后都要转卖给这最大的人贩子掌底,做个一等货色。况且昔日史万石与织成高谈世间美人共分三等,那些在崔妙慧听来只觉淫秽欺辱之极的话语,更是永生难忘。
如今一见这旧时仇人,昔日羞辱顿时都涌上心头,不免脸色话语,便相当不客气了。
然织成只是扫了她一眼,她遽然惊觉,赶紧压下了脸上异色,只心中仍是忿然不已。
史万石胖得更加厉害了,且是严冬,穿得更多,一件狐裘绷得全身圆滚滚,再无半分曲线可言,且狐裘本就显胖,看上去他整个人便是一只毛球滚过来般,偏又够长,这下连两条小短腿都消失不见了。
不过就算如此,他跑起来仍然是虎虎生风,只是在旁人看来,觉得这毛球未免滚动得太快了些。
织成端坐不动,只到史万石整个人顾不得地上雪泥,扑倒行礼,浑似不觉那件上好黑狐裘便拖泥带雪十分可惜的样子,她才微微一笑,故作愕然道: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不过是避雪罢了,竟也在这里得遇史君。”
史万石是东吴的人,她早已知晓了。
不过东吴行事一向不够地道,孙权这人也不象后世所传的那样英明神武,反而还颇有些心计。襄阳那次也还罢了,便是当初在洛阳,这史万石一副憨厚皮相之下,也藏过不少坏水。织成因本着和气生财的目的,尚未打算与他们撕破脸,故此在建业行商时,就令李不归主动找上陆议,故意要了陆议一个大人情,来缓和他们心中的忐忑。
但这样的芥蒂毕竟已经生下,不可能再恢复如初。
此时见了史万石,本能的便警惕起来。
所谓无利不早起,这位如今索性摆明了东吴后台,虽从幕后转到幕前,但在洛阳仍是混得炽手可热的史万石,冒着这样大风雪,恰在这个时候只奔此处而来,且又表现得如此热情谦恭,一见面便直呼“君侯”,可不会是单纯得很的“偶遇。”
果然史万石露出“憨厚”的笑容,搓着手道:“阿史哪里是什么偶遇,便是知道君侯在此,特意前来拜谒!只是来得晚,未曾迎得君侯入城,实在失礼,还望君侯恕罪。”
“赶路匆忙,便不进城了。”
织成轻描淡写地看了眼典满,道:“史君心意,本君已是心领。”
史万石笑得越发“憨厚”,搓手道:“君侯实是贵人,此去邺都,当荣华无极。阿史有些许节礼,聊作美芹之献,本不该污了贵眼,不过是些卑下心意罢了。”
织成并不说话,却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与史万石分别已有半年之余,但史万石却觉得,愈发看不透这上头坐着的人了。
昔日她化名董真之时,自己这个积年贩人的,竟未曾认出她是个女人。
这世上男生女相的不少,只当她是个俊美些的男子罢了,实是因为她行事果决,出手狠辣,更难得的是身为女子,行走在男人堆里,一无羞涩拘谨,二无半分畏缩,实在不象个女子。
初时只道是个出色些的败落世家的女郎,哪怕有几手织锦的绝活,也不值主公那般看重,心中未始没有不以为然。谁知她离开洛阳之后,一入川蜀,却如那利剑试去了锈斑,一日日华光锃亮,光寒四方。
又想起去岁冬日,与自称董真的这位云葭君曾饮宴于萃芳阁中,对于世间各色美人,有过一番精采的评点,当时自己颇为骄狂,说世间女子,便是有三等之分,但终究脱不开家族、夫族之力。但董真却说,这世间还有一种女子,不在这三等之列,亦不肯受命运之左右。
即使为奴为婢,也终有一日脱开羁绊,如龙凤般高翔于碧云之间。
如今想来,她所说的这种女子,恐怕就是她本人。
她亦的确是靠着自己的能耐,游走于江湖与诸侯之间,以胆气心力,佐以罕世技艺,涉险而上,脱离泥泞般的命运,成就如今碧云之上高翔的女君侯。
史万石本就出身于草莽,比那些生来便是人上人的勋贵子弟,更懂得这种由无到有的过程之中,需要怎样远胜同侪的狠辣决绝,以及审时度势的精准眼光。
此入邺都,闻者只道乃是曹操目的,不过是为了给刘备打脸,又或是想要强夺她那些蜚声于世的技艺。最后过河拆桥,她终究落不了什么好下场。但是史万石却深知并非如此,曹操心意他虽不知,但这女郎昔年所为,即使是当时的天子皇后,丞相曹操,亦无法令她降伏。如今更具声名能耐,又岂是束手被欺之辈?
史万石前来这郊野相迎,一来是因为接到了暗中指令,二来也是的确想看看,自己的推断是否有误。
然而,当下作出一副谦恭之态的史万石,觉得自己的推断果然是无误的!但看那些令人生怵的虎豹骑现在的模样,便知在她面前未曾占过半分上风。哪里是二百骑在押她入邺都?分明是她将他们视作了护卫。
此时她分明没什么动作,但只这淡淡扫过一眼,便令他如芒剌在背,又似泰山压顶,昔年她所作所为、狠辣手段,电光般自眼前掠过。这天虽冷,他穿得却厚,又体肥不曾畏寒,早流出一层薄薄的汗来,却不是热汗,而是真真正正的冷汗。
膝上一软,终于跪倒在雪地之上,颤声道:“还请君侯垂怜!”
典满心中一惊,关丰也大出意外,竟不由得收敛了脸上那副无时不在的惫懒笑容,露出了深思之态。
草寮中的围观诸众,初时不过是带着看热闹的心态,因史万石乃是洛阳名声大噪的豪富之户,也有些行商隐隐绰绰听说他背后有大靠山。便是虎豹骑中,也有不少出自勋贵武将之家的,更是了解多一些,知道因了如今天下大势,东吴是稳稳笃笃坐定了拥兵自重的势力,朝中如今争斗,暗潮涌动,但凡可利用的势力,莫不被人拉拢。东吴与邺都这边并无什么死仇,只是打定了偏安一隅,时而制衡时而抗衡的路子,故此也被视为最大的一股助力。作为孙权在邺都一带若明若暗的代理人,且本身又有着通达天下的商贾能耐,富可敌国,史万石的能量再也不是当初借着权贵的路子、只谋了个佐吏微职的那个富商可比,他如今走了明路之后,所交往的不乏朝中贵人。
云葭君三字,在葭萌或许响亮,但在“权贵遍地走、勋职多如狗”的邺都,却就不算什么了。
但邺都城中那样多的贵人,能在这淡淡一眼中,令史万石如此胆颤心惊,扑倒尘埃的,至今尚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