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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内,昏黄的灯光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和标识,如一团团蚊虫往眼前飞来。
刘备不由得挥了挥手,才发现是自己看得太久,眼睛已经发花了。
早上起来侍婢帮着梳洗时,他无意中往铜镜里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的眼中布满血丝。夜晚辗转反侧,『迷』『迷』糊糊,即使偶尔睡着,也很快会惊醒过来。
他围困雒城,已三月有余。但这却是他起兵以来,最为艰险的一次持久战。
从前东奔西跑,或投奔他人,或流离失所,横竖是没有地盘,倒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得到荆州五郡,也多是侥幸之功,更不必提后来进入益州,从葭萌到涪城,基本是一路势如破竹,却没有想到,此时却阻于这小小的雒城。
他的军事布署并没有问题。留下关羽镇守荆州,诸葛亮、赵云等人率军入蜀,与曹丕、陆焉暗相应合,一路攻城下郡,招降纳叛,很快就顺利攻克了江州。
江州,对于整个益州,尤其是巴蜀一带来说,是当之无愧的重镇之一。
蜀地山峦峻峭,行路不易,又有长江天险,而益州治所,被称为“天府之国”的成都,其地理位置,更是占足了易守难攻的优势。
当然,进入蜀地,攻克成都,不是没有通道的。锦绣洛神411
这便是蜀道。
广义上的蜀道,指的是各地通往蜀地的道路及蜀地范围内的道路。
但世人所称的蜀道,指的是入蜀通道,确切地说,是通往成都的道路。一是自陕入蜀,翻越秦岭直抵汉中,再自汉中翻越大巴山入蜀。前者有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后者有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二是由甘肃入蜀的阴平道。三是自西域通西藏再入蜀的茶马古道。四是自云南入蜀的五尺道,当然,五还有自三峡溯长江而上的水道。
因长安在曹『操』的控制地盘上,由陕入蜀自然是行不通了。陇西虽仍有内『乱』不止,但名义上也还是受曹『操』节辖,由阴平道入蜀也是不用去想。至于西藏、云南等地,且不说能不能绕过去,便是离荆州大本营也未免太远,根本无法保持后勤补给线。
故此入蜀路线中最适合刘备的,便是他自己率兵一路攻掠而来的金牛道,和诸葛亮等人选择的米仓道。
诸葛亮等人的确也不孚重望,攻下了江州。
按照他们原定的计划,攻克江州之后,同时在曹陆联军的相助甚至是曹陆二人不惜以身为饵诱走刘璋主力的情况下,如愿拿下巴郡等地。虽然割给陆焉二郡,未免有些肉痛,但总的来说,还是达成了攻城略地、分军出击,孤立成都的目的。
如今诸葛亮留兵江州屯守后,亲自率军取道德阳,抄近路直奔成都;赵云攻取江阳之后,过犍为郡,从南面迂回包围成都。他们这两路军马进展都还算顺利,便是江州这重镇门户,也是固若金汤。
但刘备却困在了雒城。
守卫雒城的将军,是刘璋的长子刘循。如不出意外,将来刘璋宾天,益州这块沃土就是他的,岂能让刘备来抢到手中?
何况他身份特殊,无论是辎重粮草,还是封官许愿,都比起寻常的将军来说更具份量。麾下将卒舍死忘死,刘备攻城数次,都是死伤惨重。
而屋漏偏逢连夜雨。
前日负责后勤的军吏来报,粮草只够数日之需,而荆州筹备尚须月余,也就是说,刘备的粮草,又快断了。
刘备、诸葛亮、赵云三路人马,连同江州等地的守将,粮草除了自筹,便是来自荆州。
所谓的自筹,说得直接些便是劫掠。这原是『乱』世之中诸侯们常用的法子,但刘备素有仁厚之名,又是攻打的本家刘璋之地盘益州,分外地要注意声名,又怎能放纵军卒劫掠,伤了益州本地世族对他的期望?锦绣洛神411
荆州纵是鱼米之乡,关羽纵然精干,也渐渐支撑不起。
原是想着,雒城为刘循所守,一旦攻陷,城内补给必然丰厚,或能填充多日之贫乏。谁知一打就是三月有余,战线拖长,雒城里的补给固然得不到,自己的库储却给耗得七七八八。
说是筹备尚须月余,但刘备知道,恐怕月余后的补给,也只是杯水车薪,不过暂缓困境罢了。
而诸葛亮、赵云等处,因是孤军深入,更是不能缺少补给,否则万一士气不振,被对方全军趁势卷来,一并吞没,自己独木难支,怕只有灰头土脸逃回荆州,余生都要瞧孙仲谋的脸『色』度日了!
但雒城不能不打!
钱!钱!哪里来的钱呢?
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一个绝说不上英俊、甚至有几分丑陋,却英姿勃发的脸庞,还有他那恳切殷殷,清亮如凤鸣般的声音:
“主公!”
“董真既有如此身价,当如拱璧,此番虽负气而去,但以他『性』情,必然早有筹谋,若令其逃走,主公将无所得矣!必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刘备心头一阵绞痛,眼睛发涩,一股又酸又热之气,自胸腔间涌了上来。
他伸手『揉』了『揉』肿胀难忍的太阳『穴』,就势撑住了前额,低声叫道:“士元!”
士元,那才学卓绝、『性』情狂放,却又至情至『性』的凤雏庞统,自己麾下第一谋士,就在七日前在攻打雒城时,不幸中箭身亡。
刘备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哀毁逾垣。不仅是因为庞统与他的情义,更重要的是庞统那经天纬地之才,从此当如流星掠空,一落之后,不复再起了!
刘备此时,已非昔日织席贩履之徒,麾下也颇多才干之士。诸葛亮人称卧龙,时人也认为他如同管仲乐毅,有不世之才,也是刘备得用的谋士之一。
但是庞统,天下只有一个。
他追随刘备只有三年,却是忠贞不二,直言敢谏,且屡出奇计,又淡泊名利。相比于诸葛亮的谨细缜密,他的风格更为开阖大胆,却算无失策。
更为重要的,是他从未向刘备提出任何要求。无论财宝,抑或职务。
即使是当初被刘备软禁于紫藤别院时,他也从未试图利用自己的智谋逃跑,甚至在刘备找来时,不计前嫌,立刻前去追赶董真。事后从无邀功,更无半分抱怨。
想到此处,刘备越发惋惜嗟叹,虽过去了七日,但与左右谈起庞统时,还是常常忍不住涕泪交加。
固然是有千金市马骨的用意,但也未尝没有真情。
毕竟,天下只有一个庞统啊。
“士元,当初我不该逆了你的话,致使董真不得不远走成都,丧命于刘璋老贼之手。如今陷入这样困境,却再无一人如董真般,与我解忧除厄了。而你……你也离开了我……”
他从来是一个『性』情坚韧之人。他是主公,是被环绕的太阳。他永远都要镇定自若,不畏不慌。
但再坚韧,总也有软弱的时候。
过去软弱的时候,他还会去庞统那里坐一坐,看看那双黑亮自信的眼睛,听他与丑陋相貌不符的清亮声音,与自己畅谈天下大势,便觉那些胆怯不安,都如清风过户般,扫『荡』一空。
因为庞统就是那样的人,他只要效忠于你,你无论变成什么样子,他仍然效忠于你。
如今,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雨声哗哗,打得檐子廊栏、花木湖石一片『乱』响,煞是热闹。
但是刘备觉得,一种说不出来的寂廖之情,忽然浮上心头。
砰砰砰,砰砰砰。
隐约传来敲门的声响。
他蓦地抬起头来,撑着额头的手腕迅速放下,满是血丝的眼中,『射』出锋利的光芒来。那一瞬间,他又恢复成了世人眼中的刘玄德。
谦和,稳重,仁厚,而不失机敏。
“是谁?”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沉稳而自若。
“大兄!”
是张飞在门外,声音透过雨声传来,隐约竟有些兴奋:
“有客来访!”
有客来访?
刘备瞪着门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么深夜,已近四更,从哪里来的客,居然如此唐突地上门拜访?而他的三弟张飞,一向最是沉稳不过,怎的还将这样荒谬的消息通报进来?
“何人来访?”
刘备忍不住问道。
“大兄!”张飞的话语中似乎带着喜悦:“打开门扇,不就知道了么?”
三弟是不是越来越稚子行径?居然如此……呃……儿戏……
刘备恼怒地拉开门扇,夜『色』、雨声、水气,挟带着草木清芬,一齐涌入沉闷的室中来。
烛火闪了几闪,却终究是立住了,没有就此熄灭。反而啪地一声,爆了个烛花,将这室中更照亮了几分。
廊下原本熄灭了的灯笼,不知何时竟然全部点了起来,数十盏灯笼的映照下,整座庭院都显得明灿通亮。连雨点在这灯光中,都仿佛缕缕银白丝线,自空中续续而落,颇具美感。
而原先钉子般的护卫们,此时也是脸上发亮、眼中放光,站成两排在廊下,远远瞧着雨丝之中,有一人分花拂柳,自庭中小径上,翩翩而来。
这时节人们避雨有伞,亦有蓑衣。蓑衣为蓑草所织,这种草表面光滑,内杆空心,用来织成雨衣,厚实又能防水。因蓑草又名莎草,所以避雨之衣也名莎衣。
蓑草价格颇贱,但因无更好的取代品,所以贵族和平民都穿着蓑衣,只是贵族的蓑衣更为精细罢了。但还是有很多贵人,气闷自己与平民甚至贱奴穿着同样质料的蓑衣,仅有雨伞又不能抵挡飘泼大雨,故此大雨天便索『性』不出门。
若是有了眼前那人所着的雨衣,或许那些贵人会欣喜若狂罢。
隔着门扇看去,刘备清楚地看到,那人穿着一件众人从未曾见过的连帽大氅,看行走前衣衫飘动,较之寻常雨蓑,自然是轻便了许多。显然也是丝帛之属,然而琥珀『色』的氅面光溜溜的,也不知是什么质地,那雨水却透不过去,如连珠串般滚落下来,汇入地间的雨水中去。
也正因了这件连帽大氅,那人行来的姿态,才如此翩然如仙,仿佛凌波而行。
好一件奇怪的大氅。
刘备心中一动,仿佛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置信,伸手扶住了门柱,喃喃道:“你……你……”
一入廊檐之下,那人便掀去了雨帽。
不是他模糊且期盼着的想象中,那张清丽而又冷然的面孔。然而眼前人的眉目如此熟悉,竟然也是故人,且……且……她的身份……
刘备的心狂跳起来,结结巴巴道:“辛夫人……你……怎的在此处?”
辛苑嫣然一笑,从容向刘备施礼,道:“婢子辛氏,奉主君之令,前来拜见刘使君。”
主君?
辛苑笑得狡黠:“使君真是贵人多忘事,婢子从在邺都宫中,乃至到了现在,从来就只有一位主君啊。”
天『色』微明。
送走客人,刘备僵坐在席上,不时转过头去看看窗外的晨光,又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幸好室中无人,否则只怕要被人笑死。
但他仍是忍不住喃喃道:“方才我可是在做梦?”
他想了想,高声唤道:“翼德!三弟!”
张飞应声而入,一夜未睡,他的精神依然健旺,不似刘备一脸的疲倦,笑道:“大兄,又有何事?”
“三弟,”刘备拉着他的衣袍,将他再次拽到席上坐下,问道:“昨夜辛夫人……辛苑说,她前来为董……甄氏通禀,说甄氏乃陆天师之义妹,本名织成,今日当来拜访,可是当真?”
“大兄!”
张飞拉长了声音,无奈地瞪着刘备:
“你已问过我三次啦!”
“然……此事终如梦境一般……”
刘备松开张飞的袍角,再次拍了拍额头:
“好端端的,她怎会想到来找我?她不是丧命于刘璋府中了么?为何又活了过来,还……还成了陆天师之义妹?而且连董真的身份也不要了,居然恢复了甄姓?”
“大兄若有疑虑,今日甄女郎前来时,不就可以问个一清二楚了?”
张飞第一次感到了无可奈何。
他耐着『性』子,向着明显神游物外的大兄说道:“不过一『妇』人耳,兄何如此英雄气短矣?”
“应该是她。”刘备对他的话几乎是充耳不闻,事实上只是拿他当一个说话对象罢了:“也只有她,才做得出那样的衣衫。”
那不惧雨水,却又翩然轻盈的连帽氅衣。
只凌晨时停了一停,便又下起雨来。
只是与前一晚的大雨比起来,白日的雨朦胧如纱,轻柔似雾。
刘备所居,乃是雒城外的一处庄园,其原主人应该也是雒城中的本地豪族。刘备围城之后,原主人全家都缩入城中。兼之这庄园原就建有壕沟角楼,四周地势也尚算上佳,刘备大军索『性』便将主帐驻扎于此。
原主人颇具资财,亭台楼阁,随处可见,草树茂盛,花木葱茏,很是费了一番匠心。
站在窗前看出去,越过草木翠『色』,远处雒城的轮廊在雨帘中隐约可见。
但刘备却着实没有心情来欣赏眼前的美景。他的心情复杂,有欣喜,有意外,有疑『惑』,也有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出的愧疚和羞惭。
他万万没有想到,还会与她有再见的一天。
当初听说她陷身益州牧府后,他状虽泰然,但心中后悔之甚。
较之当初她巧使妙计,离开涪城前往成都之时,更是后悔。那次离开,他的心中未尝没有侥幸之心,总觉得她还会回来。
没想到,一入成都,竟然险些未曾再回来。
幸好,终于还是等到了她回来。不是董真,是甄织成。
他握紧了自己掌心的那个物件,温润的感觉,一下子透过肌肤,仿佛剌透了他的心。
而侍婢清柔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在廊下:
“启禀主君,甄女郎已至营门。”
刘备蓦地抬起头来,眼睛熠熠生光:“快请!”
刘备老了。
这是织成的第一个反应。
虽然仍有着清瘦而修长的身形,且此处虽是庭院,刘备却布置成营帐模样,护卫众多,处处显出军营所独有的肃杀简朴之气。
连他本人,也是刚刚除去甲胄,穿一件宽大的儒袍,头顶帻巾。宛若是一个趁着雨天,在家读书消磨时光的寻常士人。
然而他那下意识挺得笔直的腰身,仍残留着穿甲时的姿态。
他的精神尚不错,只是疲惫的神情,不免带着老态,隐约从眉宇间泄『露』出来。
身着同样飘逸自然的连帽大氅,两个女子沿着小径,信步而来。
两边皆是军卒护卫,她们却视若无物,毫无怯弱之态,宛若只是在一个最寻常不过的秋雨之日,相携在庭院中赏雨闲步罢了。
纵然一样的连帽大氅掩住了头脸身体,但刘备还是第一眼认出了织成。
和一旁的辛苑相比,她的步伐更随意而轻松,但每一步却踏得极稳。
历年的石板地,有些地方积有浅浅的水洼。
她未曾低头看过一眼,但脚步总是轻捷地避开。及至到了廊下,她们穿着的棠木屐,还只湿了浅浅的一层。
“使君。”
雨气之中,两个女子几乎是同时除去了外着的连帽大氅,交给躬身上前的侍婢。
瞬时之间,如月华掠过廊檐,照亮了雨天里暗淡的庭院。
刘备跨出房门,百感交集,看着眼前一身白衣的女郎。着淡藕『色』衣衫的辛苑退后一步,而白衣如雪的织成,反而上前一步。
“使君,好久不见。”
轻松自如的语气,仿佛她只是出去转一圈儿,看看秋『色』,便重新回来。
仿佛这里不是雒城外的陌生庭院,而是在葭萌的紫藤院,又或是在涪城的使君府。
只是,一切又似乎倒转了个儿。
昔日意气风发的刘备,如今满身疲惫。
而昔日设计远遁的织成,却意气风发地归来。
刘备想说什么,分明有一堆的欢迎之词,张口却变成了:“士元……”
织成一怔,笑意从唇角消隐了。
庞统庞士元啊……
“可是缘之一字,愚弟却甚是喜欢。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阴晴圆缺,悲欢离合,皆是由缘而来。然而,缘份便如这涪水一般,虽然气势汹汹,奔涌而过,似有卷挟一切的力量,但人间真情,却如那两岸青山,无论『潮』起『潮』落,依然如故。”
“未来之事,遥不可测。然无论将来与士元兄是否有悲欢离合,今日与士元兄结交之欣喜,却如那青山一般,永桓不变。”
这番话言犹在耳,但那个配得上自己送这段话的人,却早已杳湮于黄泉之下。
“士元临终之前,犹强忍痛楚,对我说,主公待诚之,可谓不诚矣。诚则无信,无信无立。主公若要为天下英主,岂能无容人之量?用人之长,非用人之谀,更非用人之敬。”
刘备的话语,仿佛从天边传来般,遥远而微弱:
“想一想,也真觉得惭愧。我一向自诩仁厚,其实遇到诚之你,却患得患失,进退失据,冷了你的心,也冷了旁人的心。便是士元心中都有埋怨不满,至死未解,何况他人呢?”
织成惊讶地看向他。
刘备此人,外虽谦和,其实内心却颇具王霸之气。固执已见,又自尊敏感。当初只是觉得化名董真的织成不易『操』控,且不象旁人一样为他的“仁德”之名而感召,便始终耿耿于怀,即使董真为当时的刘军付出甚大,却令他更为忌惮。
一再拭探『逼』迫,并最终气走了董真。
昔日他虽看上去态度温和,却是傲气在内。纵然向人做出坦承之态,却终究是做戏的多,绝不肯说出这样自责的话来。
能改变如斯,大概是离不开庞统的殷殷嘱咐吧。
即使一个再多疑的人,对于真挚的心,总是会幡然发现自己曾经的狭窄,并因此而感到羞愧。
“诚之,我……玄德有愧于你,望宽宥之。”
织成微微一笑,那极浅的笑意,在唇边漾开,却如同春日里迎风招展的花朵,明媚悦人:
“我即使不再怪你,你总得让我们脱了木屐,入室歇一歇罢?”
刘备蓦然醒转,不由得自失一笑,赶紧道:“请,快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