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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啊咳咳……甄氏!你……出手狠辣……无耻之尤……谋财害命……”
一阵剧烈的呛咳之声,伴随着虽然虚弱却仍是分毫不让的叫骂,蓦地在这陌生的狭谷之中响起,顿时惊飞了一群晚宿的禽鸟,扑簌簌地投入远处崖石的密林中去了。
眼下毕竟已是夏日,到处应该都是一副草木丰茂的景象,何况这山谷之中,又有天然的温泉滋润,即使冬天都会温暖如春,更是毫无萧瑟之意?
与之相比,那毫无生命迹象、冰冷单调的无春之涧,仿佛已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这处山谷虽然狭居在陡峭的崖壁山峦之间,面积颇窄,董真方才不过是到处转了一圈,很快就能结束。且更令人心怵的是,借着月光可以看清,远方虽有山林连绵,但四处皆是绝壁,锋利有如剑刃般,连绵紧密,不但找不到个出口,甚至连个爬上去的落脚之处都寻不着。想要攀登这些绝壁逃出去,恐怕猿猴都做不到。
董真起初寻到出路的惊喜,到了此时也不由得淡去了。这不过是从一个囚室逃到了另一个囚室!如果这里真是藏宝地的话,万年公主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啊喂!
但即使是如此,好歹这里是个气候舒适的山谷,也比一直泡在水里强。
所以董真二话没说,便潜水回去,将已经昏『迷』了半天的仙使拖了回来。虽然她在水底灵活如游鱼,且往来了几趟,又刻意在那处犬牙参差的石“门”处多熟悉了下地形,但被她捂住口鼻又封闭了『穴』道拖下水底的仙使,几经折腾后还是被憋得够呛,在途中便已气息微弱,面『色』青白,几乎连瞳孔都要突了出来!
是让她死,还是不死?锦绣洛神391
两种念头在心中纠缠不下。
仙使分明是攻击过自己,自己落到这个地步也是拜她所赐。且孙婆子虽是自己触动机关,与万年公主的衣冠冢一起同归山腹,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这仙使步步紧『逼』。
杀死仙使,再把尸体拖到山谷,周围山林里的虎狼也许不敢从绝壁上逃下来,但是山中肯定有鹰鹫等猛禽,也不是不能将其吃得一干二净,以全此地的清净。
董真冷静地想过这个可能,但是她还是基于一种自己也说不出的动机,在关键时刻面对着已经快要挂掉的仙使,还是将自己的嘴唇凑上了她的。
初吻就这么没了。
董真的脑海里居然还闪过这样一句无奈的话语。
在这样冰冷的水底,仙使的嘴唇也是冰冷微硬,毫无任何活『色』生香可言。但这还是董真第一次离她这样近。
这几日虽是见过多次,但仙使表现出来的,只是恶毒、冷漠和刻薄。只到此时昏死过去,又处于生死边际之时,才显『露』出了她女『性』真正柔弱的一面。
她的年岁并不大,大约也只在二十四五岁。有着长而弯的蛾眉,一双即使闭上了也依然有着优美弧度的眼睛。睫『毛』如扇,在水中丝丝飘拂,唇珠小巧,唇形娇美,看上去分外稚气。若在另一个时空,这不过是一个还在呼朋引伴、逛街嬉笑的普通女孩子。但在这个时空,她已经是一个过早懂得了生活的残酷,为了生存而不惜一切的成熟女『性』。
不知道她在何晏的富安侯府第之中,又是怎生模样?在那样的后宅求生,殊是不易,想必会有更多不同的面孔罢。
脑中念头纷纷,唇中却渡过了自己的真气,逸入仙使的胸腔之中。
这是董真临时想出来的法子。既然依照左慈的法子,令内息在自己体内独成一个小宇宙,暂时可以不用依赖空气而生存,那么如果将自己和仙使连成一个小“宇宙”,想必也一样能少少地支撑一段时间吧?
虽然看上去那场面太美,但是……好歹能让仙使不溺死当场。
谁知仙使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对自己这个救命恩人一顿声嘶力竭的大骂。
不过董真也没指望她改掉那种恶毒暴躁的本『性』,故此充耳不闻,只是忙着扯下仙使的衣带,倒把正骂个不休的仙使吓了一跳:锦绣洛神391
“你……你干什么?”
“这位女郎!你鬼叫什么?别人不知道,你分明是知道的,我又不是男人!不会非礼你好吗!”
董真没好气地熟练将她一把按倒,飞绳走索地一一捆好,行走江湖,捆人也是一门学问,单论捆法,就有十字结、无缚结、飞马结等多种不同,董真早就向杨虎头认真地学习过这门技能,此时正好拿仙使来练手。
她的点『穴』之术,是从左慈那学来的。但与左慈那种精准老到的功力相比,她简直就太过于粗浅了。在仙使本来昏死之后,在要害『穴』道戳上几指,尚可勉强将其制住。但随着仙使清醒过来,其内力若是积蓄起来后,这三脚猫的点『穴』功夫却是没什么用处了。
此时还是绳索最管用。没有绳索时,衣带也一样管用。
出于职业敏感,董真向来对别人的衣饰比较留意。这仙使穿着一件深绿『色』绣忍冬藤的衣裳,想必她内心也是极为爱美的,故此衣带并不是寻常的丝帛,而是别出心裁,以丝线扭织而成的一根指头粗细的丝绦。这种丝绦里还有一些微微的晶光,可见并不完全是丝线,还有着董真比较熟悉的一种细葛丝。
这种葛丝产自蜀中,本身产量不高,却因微有晶光,较之丝线还要更柔润一些,还有一个特点是无论什么染料,俱无法着『色』,保留着葛丝润白的底『色』。故此价值比寻常蚕丝线还要更高一些。在邺城时,临汾公主便有这么一条葛丝织就的襦裙,当时还着实把她稀罕了很久。
有丝还穿葛?
只到后来知道这种葛类+颇有些奇『性』,只能在某处村庄附近才生长,故此数量稀少,原来那葛丝的价格,竟是蚕丝的十倍。当时董真就不由得在心中忖思道:后世的棉布也颇为流行,寻常棉布衣几十块一件,可是上等的精棉所织,裁成名牌衣衫甚至能卖上几千块一件,想必与这葛丝是同样道理。
只要样式精致、质地精良,是蚕丝还是葛麻,其价格高低的关键并不在于材质,而在于稀少,稀为贵。
但也正因为认识这葛丝,所以知道它的习『性』,是沾水后会适当收紧,且坚韧不下牛筋,即使是用利刃也很难一下割断。
这样的衣带用来捆缚仙使,当真是再合适不过。
只是她终究还是顾及仙使是个女子,捆缚她的时候,只是用上了梅花结,即将双手自双肩反伸至背后,与颈背同缚,形如梅花瓣一般。这样的梅花结的好处,便是虽然未曾捆紧双腿,但上肢的气脉却受到了影响,内力难以运行至腿部,也不用担心仙使会以双腿来攻击自己。
她这一番忙完,已是额头见汗,索『性』跑到那温泉水边,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又将衣衫搭在泉边的石头上,任由夜风吹拂。
她先前在水中弄得湿漉漉的,早觉得不甚舒适了。这温泉水流本不算大,流至崖角处,环出一个天然的小潭,也只有桌面大小,半人深度,恰似一个浴桶,泡在其中,感觉那温泉轻抚周身肌肤,只舒服得恨不得要唱起歌来。
她在那个时空有沐浴时唱歌的习惯,到这个时空后多有压抑,此时不知为何心境放松,竟是轻快地哼唱出来:
“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爱恨一笔勾销……”
正唱得开心之际,却听那仙使冷笑一声,道:“好个痴情最无聊!你唱得这般轻松,可见当真未曾爱过谁家的郎君呢?”
董真正在搓洗头发,闻言不禁一顿,想了想,笑道:“也不知那算不算是爱。”
仙使似乎未想到她竟会这样回答,不由得一怔,道:“爱一个人,怎会不知?”
这谷中只有她们二人,虽然彼此怀有敌意,但此时明月当空,温泉怡人,董真整个人泡在水中,只觉身心放松,那些戒备和敌意不由得暂时放下。倒令她想起读书时学校宿舍里,女生们经常会在睡前开个“卧谈会”,讲的也多是情情爱爱。
她那时忙于生计,打工到深夜回来,往往错过了众女生最为高谈阔论的时候。即使有时偶尔留在宿舍中,也是觉得自己与她们格格不入,很难轻松自如地融入到谈话中去。那些都是家中宠爱、不知忧愁为何物的青春少女,哪里懂得她囊中羞涩,每天早上怀揣为数不多的零钱,为买一个馒头还是两个馒头时那种犯愁的心理?
不过此时,她却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自己也终于能轻松自在地躺下来,和另一个“女生”聊一聊爱情的话题。
虽然此时,她已是以二十余岁的芳华,历阅世情,看透人心。
所以她耐心地回答仙使:“曾有人说,不识此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有时我们自己,也不知爱一个人,究竟是喜欢他的相貌、或是才华,或是这个人的品行,或是对你的温柔怜爱,又或是什么都不是,只是为了某一刻时,他绽放的笑容。”
她回想起少时第一次见着柯以轩,是在分到新的班级里。她来得晚了,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喊一声“报告”。老师不耐烦地让她进去,她抬起头来,却见他坐在窗下的课桌后,望着她,微微一笑。
那时他是正当青葱的少年郎。穿着干净而洁白的衬衣,外罩暗绿『毛』衫,黑发浓密,双眸明亮。初秋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倒象是他整个人都在发出耀眼的光芒。
所以他的笑容,也如阳光般温暖而明亮。
这是她黯淡人生中,第一抹照进来的阳光。
为了这种温暖和明亮,她义无反顾,百折不挠,甚至……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异时空。
可是随着时光的推移,尤其是在这个时空中历经的世事,她渐渐看清了自己那种卑微而宝贵的情愫。
那不是爱,只是向往,只是珍惜。
因为生命中的阳光太少,所以好容易见到这么一抹,便要不顾一切地留住。
可是就算真的留住了,那抹阳光,就能照耀一生么?
因卑微而乞求得来的,从来不是平等而珍贵的爱情。她只是将自己的梦想,寄托在了曾经如阳光般耀眼的少年身上。
可是现在,她要在这个异时空中,追逐另外一个梦想。所以,她放弃了那段根本不能称之为爱情的单恋,但很感谢这份单恋,让她有了来这个异时空旅行的勇气。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个人见识广了,不仅是对于事业学问有好处,便是对于克服爱情的盲目和执着,也是不无裨益的。
这些往事,她当然不能一一告诉眼前是敌非友的阶下囚。
但是奇怪的是,这一次仙使居然没有刻薄地反驳她,反而垂下头去,若有所思。
董真不去管她,轻轻松松洗澡。此时夜风甚劲,吹得她晾在岩石上的衣衫猎猎飘动。想着湿透了的衣服还有些时候才会稍干燥一些,董真索『性』缩在温泉里不出来。
月亮渐渐沉下去,皎洁的月『色』,照着山谷里这样一片诡异的场景。
一人捆在石旁,一人泡在水中,却都没有说话。
咕咕咕。
董真一怔。
咕咕咕咕。
她哈哈大笑起来,在水里抬起一只手,指定了仙使:“你的肚子饿了!我还以为只我一人会饿,而你这样高大上的女神不会饿呢!”
仙使抬起头来,恙怒地瞪着她。
高大上,女神,这几个字她虽然听得懂字面意思,但她同样也听得懂嘲讽。
董真四处看看,决定往最里面的阴影处去找一找。
那阴影是两处崖壁之间的缝隙,是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但在月光能照到的崖壁的上方,依稀可以看见连绵的山峦和茂密的树林。有这样好的植被,或许种子会被飞鸟带来,又或许会被风吹来,在某些岩缝里长出能结野果子的树?
近处的灌木董真看了看,似乎是什么果子也没有。
这远一点的地方,也许会碰碰运气。
“我去找找有什么吃的,你不要『乱』跑……”董真跳出水来,三两下穿好半干的衣服,又用唯一的玉簪挽好发髻,气完神足,俨然一个容光焕发的少年郎。
她忽然笑了,掠一掠鬓边掉下来的一缕『乱』发,道:“其实你也没地方跑。我来之前已经看过了,这里四面都没有出路。你要是跳入那个洞里,当时就淹死了。要知道,没有我以内息渡气,你哪里来得了这里,只怕到死都泡在那涧底哩。”
仙使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根本不想理睬她。
董真也不多说,抬脚就走,却听她闷闷道:“当心有野兽。”
“不会有的。”董真不假思索答道:“四周有峭壁相隔,野兽下不来。我也看过了,四周没有什么兽类的足印。”
仙使没作声。
董真料想她也挣不脱自己的专业绳结,遂提步走开。
她刚才说去找吃的,只是说了一半。
她还要去找找,那传说中的宝藏,究竟是不是在这里。
从刘璋的反应中,可以猜到他的确是得到了什么好处,这藏宝处或许早已空空。但董真所为,本就不是为了这所谓的金宝珠玉,她总是个过客,根本并不需要这些东西。左慈临终前那样郑重地将回雪锦托付给了她,如果她连去都不曾去过一趟,或许是对那位九泉之下的美大叔的一种辜负吧。
脚下松软,与那温泉边的草地相比,这里的草似乎更深更密了。灌木也多起来,不时有一些杂枝会伸到她的脸边。两旁是杂『乱』的石林,黑竣竣的石头,各具形状,仿佛是狰狞的鸟兽一般。
但她从幼时起便一个人生活,多少黑夜都已独自熬过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仙使从远处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董真的背影。
那样矫矫不群、挺拔清逸的背影,不像她见过的任何女子,倒象是她平素所见过的那些人世间最为优秀的男子。
也难怪以董真之名,游走于江湖与诸侯之间,却依然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了。
即使是刘备,在得知董真是个女子之后,也始终对她保持了忌惮和戒备。而这种忌惮和戒备,又何尝不是对董真另一种尊重?
仙使的目光忽然冷下来,心头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烦燥。
远处的那个身影,很快没入了石林之中,慢慢被黑暗吞啮,但不知为何,并没有给人以恐怖之感,反而似乎那个身影,在微微发着光芒,让人觉得,无论前面有着怎样的黑暗,她总会微笑着走出来。
不像自己,似乎永远都只能藏身在黑暗之中,悄然仰望着远处的光明。但是董真现在的心情,简直是冰凉又黑暗。
她发现自己『迷』路了!
就是这一片石林,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的,走进去之后便发现不对。
原本是明月当空,清辉万里的夜『色』,不知从何时起,竟然变得模糊起来。抬头看时,似乎那明月消失了,满空都是灰黑『色』的雾气,被风吹得左右飘拂。那些形态各异的石头,在这雾气之中,也仿佛变成了一个个虚幻的影子。
她停下脚步,忽觉有悲痛之情,油然自心中升起。